永历十八年腊月二十,曲靖。
昨夜下了一场寒霜,将城墙、屋脊、枯草都染上一层惨白。空气凛冽刺骨,然而行辕前宽阔的校场上,气氛却比气更加肃杀。甲士林立,刀枪如林,从辕门一直排到议事大堂之外,皆是李定国麾下最精锐的亲军,一个个面无表情,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沉默中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校场上,陆续有兵马抵达。先是孙可望余部使者在引导下分列于辕门两侧,并未立刻入内。接着是新降清将王辅臣,只带了数十名随从,低眉顺眼,早早下马,垂手立于一旁等候。随后,来自滇东、滇南十数家有影响力的土司头人,或骑马,或乘轿,在各自家丁、武士的簇拥下抵达,他们服饰各异,神态各异,或好奇张望,或面色阴沉,或强作镇定,在校场边缘聚成一堆,低声交谈,目光却不时瞟向那森严的辕门和紧闭的议事堂大门。
最后抵达的,是几支规模更、但身份更为敏感的队伍——他们是附近几处股清军投降的将官,官职不高,多是把总、守备之流,带着些惶恐与不安,远远下马,几乎贴着墙角站立,大气不敢出。整个校场上,旗帜混杂,服色不一,人马逾千,却无甚喧哗,只有寒风的呼啸与马蹄偶尔的刨地声,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辰时正,辕门内三声炮响。沉重的包铁大门缓缓向内打开,露出一条笔直通往大堂的石板路,两旁甲士肃立。一名顶盔贯甲的传令官大步走出,立于高阶之上,声如洪钟:“晋王、黔国公、提督军务周将军有令,宣——王辅臣诸位将军,及各土司、义军首领,入行辕议事!”
声音在空旷的校场上回荡。众人神色各异,互相交换着眼色,然后,在引导下,依序迈入那仿佛巨兽之口的辕门。
议事大堂已被重新布置,撤去了多余的陈设,显得空旷而威严。正北面设三座,李定国居中,沐波居左,周谌居右,皆着正式朝服或戎装,面色沉静。两侧各有数名甲胄鲜明的将领按刀肃立,正是李定国麾下嫡系悍将。大堂两侧,早已设下数十个席位,并无高低之分,但位置显然经过精心安排。
众人入内,依引导落座。使者被安排在左侧最前,与李定国麾下将领相邻。王辅臣则被安排在右侧靠前。各土司首领依次就坐,而降清头目们,则被安排在靠近门口、相对靠后的位置。所有人坐定,大堂内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聚焦于正北三座。
李定国目光缓缓扫过堂下众人。王辅臣垂手端坐,眼观鼻,鼻观心。土司们神情各异,有的坦然,有的局促。那些降将更是如坐针毡。
“诸位,”李定国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与沙场历练出的金石之质,“今日召诸位前来,所为何事,想必心中已有计较。曲靖、马龙、沾益新复,滇东粗定,此乃监国洪福,亦是诸位将士用命之功。”
他略作停顿,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加重:“然则,庆功酒尚温,催命符已至!”他目光如电,射向众人,“探马急报,清虏已授吴三桂‘平滇大将军’伪号,总制川滇军务,赐以敕印,许其便宜行事。湖广、川东虏兵,亦在调动集结,蠢蠢欲动。吴三桂厉兵秣马,所图者何?正是我新复之滇省,正是我等项上人头!开春在即,虏骑南下,已迫在眉睫!”
此言一出,堂下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吸气声和骚动。虽然早有预料,但由李定国亲口证实,且形势如此急迫,仍让许多人变色。王辅臣头垂得更低,土司们交头接耳,面露忧惧。
“大敌当前,生死存亡,系于一线。”周瑞接口,声音沉稳有力,“然则,观我今日在座诸公,旗号各异,兵制不一,粮饷不继,号令难校更有甚者,军纪废弛,滋扰地方,与民争利,乃至各部之间,偶有摩擦。如此情状,何以御虎狼之师?何以保滇省生灵?何以报监国厚恩?”
沐波轻咳一声,缓声道:“晋王所言,乃实情,亦是忧心。朝廷(指南明)于江南,力抗强虏,亦在艰难支撑。滇省之事,终究要靠我等滇人自谋生路。当此危难之际,唯有上下齐心,捐弃前嫌,合兵一处,整饬纲纪,方可有望于强敌之前,挣得一线生机。今日之会,便是要议定此事,统一方略,以安内外。”
堂下再次陷入寂静,气氛更加凝重。所有人都听明白了,这不是商议,而是最后通牒,是李定国要借大敌压境之势,强行整合内部,收拢权柄。
投降的一位清军将领终于按捺不住,起身抱拳,声音粗豪:“晋王,黔国公,周将军!大敌当前,自当同心戮力!末将等既奉晋王号令,前来曲靖,便是决心与吴逆决一死战!然则……”他话锋一转,“各部将士,转战多年,疲惫不堪,粮饷短缺,衣甲不全。如今既要合兵,这粮饷、军械如何统筹?各部防区、职权如何划分?麾下将士若有触犯军纪,又当如何处置?若无明确章程,恐难服众,反生混乱。”
另外一些人也起身附和:“这位将军所言极是。合兵自是应当,然需有公平之策。我等旧部,与王爷嫡系,是否一视同仁?粮饷分配,是按人马实数,还是另有计较?此乃将士性命所系,不得不问!”
王辅臣也心翼翼地抬起头,嗫嚅道:“末将……末将等新附,唯晋王马首是瞻。只是……麾下儿郎,多念乡土,恐骤离故地,军心不稳……且粮饷,也实是匮乏……”
几位实力较强的土司头人也纷纷开口,诉苦道:“晋王明鉴,我等寨民贫,连年供应大军,已是竭泽而渔。如今又要加征粮秣,抽调丁壮,只怕……只怕寨中生变,难以从命啊……”
“是啊,吴三桂势大,万一抵挡不住,玉石俱焚。不如……不如暂且虚与委蛇,保存实力……”
“各部混杂,言语不通,习俗各异,强行合编,恐生事端……”
七嘴八舌,看似各有苦衷,实则核心便是两个:利益与自主权。要粮要饷,要保全部众,不愿被轻易吞并或消耗。
李定国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议论声稍歇,他才缓缓站起身。这一站,一股无形的压力顿时弥漫开来,堂下瞬间安静。
“苦衷?谁人没有苦衷?”李定国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本王自追随先帝(指张献忠)起兵,转战下,大数百战,身上的伤疤,比你们许多人吃的米还多!麾下儿郎,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十不存一!谁不缺粮?谁不缺饷?谁不疲惫?”
他目光如炬,逼视众壤:“尔等若再怀私心,各谋出路,则我等便是下一个孙可望,下一个屯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吴三桂大军一到,尔等觉得,是你们的部众能独存,还是你们的家能幸免?”
投降的清军将领脸色涨红,想要反驳,却被李定国凌厉的目光和话语噎住。
李定国又看向王辅臣和那些土司、降将:“王将军,还有各位土司、义士!你们以为,割据一方,左右逢源,便能长久?吴三桂是何等人?洪承畴是何等人?他们许你们高官厚禄,不过是利用尔等牵制本王,待本王覆灭,尔等还有利用价值吗?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孙可望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清虏何曾真正信过降将?屯奇坐镇曲靖五年,一旦兵败,可有一兵一卒来救?北京可曾念他半分功劳?”
他声音激越,在大堂中回荡:“今日召集诸位,不是来听尔等诉苦,讨价还价!是来告诉尔等,要么同舟共济,杀出一条生路!要么,便等着被吴三桂各个击破,死无葬身之地!”
他猛地一拍身前案几,发出砰然巨响:“本王已有决断!即日起,成立滇省抗虏行营,由本王总制,黔国公、周将军副之。所有在滇兵马,不论原属,一律重新编伍,统一号令,统一粮饷!”
“设立督粮道,统筹全滇粮秣征收、分配,按各营实额拨发,优先保障战兵!原有各部私蓄钱粮,限期上报,隐匿者严惩!”
“设立军法司,巡视各军,凡有劫掠百姓、临阵退缩、抗命不遵、私通外敌者,无论官职高低,背景如何,立斩不赦!投降清军所部滋扰地方之事,本王已有耳闻,限三日内交出肇事者,军法从事!否则,休怪本王不念旧情!”
“各土司、寨堡,需按地亩、丁口,定额输粮纳赋,并抽调精壮,编练乡勇,协防地方,听候行营调遣。抗命不缴,或暗通清虏者,视为叛逆,发兵剿灭,寸草不留!”
“至于诸位,”他目光扫过王辅臣及众土司,“凡遵从号令,协力抗敌者,便是朝廷功臣,本王保奏,不吝封赏,既往不咎。若有功勋,裂土封爵,亦非不可能!但若阳奉阴违,首鼠两端……”他眼中杀机毕露,“休怪本王的刀,不认得旧人!”
一番话,恩威并施,杀气腾腾,毫无转圜余地。尤其是最后那毫不掩饰的威胁,让堂下许多人脊背发凉。他们这才真切感受到,眼前这位鬓发有点斑白的老将,依然是那个能令清军闻风丧胆的“万缺,其决心与铁腕,远超他们预估。
王辅臣脸色煞白,连连点头:“末将遵命!末将一定严束部众,听从晋王调遣!”
土司们面面相觑,被那“视为叛逆,发兵剿灭,寸草不留”的话震慑,终究无人敢再公开反对,纷纷表态愿遵号令,输粮助战。
李定国见初步压服众人,语气稍缓:“具体整编细则、防区划分、粮饷配额,稍后由周将军、黔国公与诸位详细商议。本王只要结果——开春之前,我要看到一支号令统一、纪律严明、可堪一战的军队!散了吧!”
众人心思各异地起身,行礼,退出大堂。走出辕门,被寒风一吹,许多人这才发觉,内衫已被冷汗浸透。
校场上,各部人马低声议论着,各自散去。王辅臣匆匆上马,回头望了一眼森严的行辕,打马离开。土司们聚在一起,低声交谈,摇头叹息,也陆续离去。
行辕大堂内,只剩下李定国、周谌、沐波三人。
“王爷,王辅臣惊恐未必真心,土司们口服心未必服。强行整编,恐生变乱。”周瑞忧心道。
沐波也道:“粮饷统筹,更是难题。滇省本就不富,强征之下,若逼反百姓……”
李定国长叹一声,疲惫之色终于掩藏不住:“岂有不知?然时不我待。吴三桂磨刀霍霍,内部若再是一盘散沙,只有死路一条。今日行此险招,亦是无奈。非常之时,必用非常手段。若有人反,便趁其未稳,以雷霆手段除之!粮饷……只能先顾军队,百姓……只能晓以大义,承诺战后轻徭薄赋了。一切,等打退了吴三桂再。若打不退……”他苦笑一声,“万事皆休,还管什么内乱、民心?”
他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屋宇,看到了那即将南下的滚滚铁骑。
“传令各部,依议整编。加强戒备,尤其是王辅臣部驻地外围。军法司,即刻开始巡查,抓几个典型,从严从重处置,以儆效尤!督粮道,即刻开始运作,先从曲靖、马龙、沾益三城及周边土司开始征粮。告诉百姓,这是保家之战,无粮则无兵,无兵则无家!”
一道道命令从行辕发出,曲靖城内外,顿时如同上紧发条的机器,开始高速、且充满危险地运转起来。整编、征粮、肃纪,每一项都触及各方敏感神经,稍有不慎,便是火星溅入油锅。
而就在这紧张的气氛中,几批扮作商旅、带着特殊“货物”的神秘人物,也悄然混入了曲靖,他们的目光,隐晦地投向那些心怀不满的将领和土司的驻地。来自北京的毒饵,与来自南京的警讯,几乎同时,抵达了这片风暴将至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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