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里的血腥味还没散干净。
阿四蹲在自家棚屋门口,用块破布擦着那双捡来的旧皮鞋。鞋面上沾零暗红色的东西,他擦得很用力,指节都发白了。
“作孽啊……”
隔壁阿婆拎着马桶出来倒,看见阿四这模样,摇摇头走开了。这年头,谁家没点见不得光的事?能活下来就是本事。
棚屋里头,那个年轻人躺在门板上,脸色惨白。阿四老婆正用盐水给他清洗肩膀上的枪伤——子弹擦过去的,肉翻开来,看着瘆人。
“轻点……”年轻人咬着牙。
“晓得了晓得了。”阿四老婆手抖得厉害,“阿拉屋里头连红药水都冇,只有盐水,侬忍忍。”
阿四擦完鞋,掀开帘子进来,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喏。”
“啥物事?”
“磺胺粉。”阿四压低声音,“昨夜头在垃圾堆旁边捡到的,用油纸包得好好的,像是有人特意放的。”
年轻人眼睛一亮,随即又警惕起来:“啥人放的?”
“我哪能晓得?”阿四把药粉递过去,“要死,侬自家想清爽。用,还是不用?”
年轻人盯着那包药粉看了三秒钟,一咬牙:“用!”
阿四老婆颤抖着把白色粉末撒在伤口上。年轻人浑身肌肉绷紧,额头青筋暴起,愣是没哼一声。
“是条汉子。”阿四点了根劣质烟,“等伤好点,趁夜走。阿拉这里太,藏不住人。”
“多谢。”年轻人闭上眼,“救命之恩,将来……”
“将来啥将来。”阿四吐了口烟圈,“先活过今朝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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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极司菲尔路76号。
中村昭教授站在三楼的作战分析室里,面前的墙上贴满了上海地图。地图上用红蓝铅笔标注了几十个点,之间用细线连接,看起来像一张巨大的蛛网。
李士群站在旁边,手里捧着茶杯,眼神有些飘忽。
“李主任。”中村突然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生锈的齿轮,“你看。”
他拿起红笔,在地图上画邻七个圈。位置在法租界边缘,靠近霞飞路的一栋公寓楼。
“这是第七个‘消失点’。”中村,“我分析了最近三个月所有异常电磁信号记录,发现一个规律:当某些特定频段的信号出现在这些位置时,就会突然中断——不是自然衰减,而是像被人用开关‘咔’一下关掉了。”
李士群凑近看了看:“会不会是建筑物遮挡?或者……”
“不是。”中村摇头,“我计算过衰减曲线。如果是自然中断,应该有个过程。但这些信号,是在强度最高的时候突然消失的。只有一个解释:接收端主动切断了链接。”
他转过身,花白的头发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而且你看这些点的分布。”
中村用尺子在地图上比划,把七个点连起来。线条逐渐构成一个以法租界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的网状结构。
“这不是偶然。”中村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着锐利的光,“这是一个经过精心设计的通信网络。每个‘消失点’都是一个中继节点,负责接收、放大、转发信号。而中心点——”
他的笔尖重重落在法租界核心区。
“——这里,就是系统的‘大脑’。所有信息最终都会汇聚到这里,所有指令也从这里发出。”
李士群放下茶杯,手心有些出汗:“中村教授的意思是,‘幽灵’不是一个人?”
“至少不只是一个行动者。”中村摘下眼镜,用绒布擦拭镜片,“一个人,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同时操控这么多节点,处理这么庞大的信息流。这需要技术支持,需要设备,需要……”
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如鹰隼般盯住李士群:“需要一个基地。”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日光灯的电流声。
李士群咽了口唾沫:“教授觉得,这个基地在哪里?”
“在法租界。”中村,“在那些受外国人庇护、我们无法随意搜查的地方。也可能……”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就在我们眼皮底下。”
李士群后背一凉。
“我需要权限。”中村转身,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这是申请名单。我要对这七个点周围五百米内的所有建筑进行秘密排查。特别是那些有地下室、有独立供电、或者近期进行过电路改造的场所。”
李士群接过名单,扫了一眼,眉头皱起来:“这里头有法国领事馆的附属建筑,还有两个是英美侨民的产业。动他们的话……”
“所以是‘秘密’排查。”中村打断他,“用技术手段。我会带团队去做电磁环境监测,不需要进门,只需要在街道上收集数据。如果哪个建筑物的电磁屏蔽异常得好,或者内部有持续的不明能量源,那就是可疑目标。”
李士群犹豫了几秒,最终点头:“好,我安排人手配合。”
“还樱”中村又,“76号内部所有懂无线电、懂机械、懂化学的人员——我要他们的详细档案。特别是最近半年内调入的,或者行为习惯突然改变的。”
这句话像根针,轻轻扎了李士群一下。
他脑子里不由自主地闪过一张脸:高志杰。那个总是笑眯芒喜欢泡舞厅、但技术好得不像话的年轻人。
“教授怀疑……我们内部有鬼?”
“不是怀疑,是排除。”中村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越是精巧的系统,越需要维护。如果‘大脑’在外面,那至少需要一双‘眼睛’在里面,观察我们的反应,调整他们的策略。”
他走到窗前,看着76号院子里来来往往的黑衣特务:“李主任,你抓过蟑螂吗?”
“什么?”
“蟑螂。”中村,“当你打开灯,看见一只蟑螂在厨房地板上爬的时候,明在你看不见的角落里,已经有一百只了。”
他转过身,镜片反着光:“我们现在看见的‘幽灵’,只是爬到灯光下的那一只。我们要找的,是那一百只藏着的,还迎…那个养蟑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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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般,高公馆。
高志杰穿着丝绸睡袍,靠在书房的真皮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面前的茶几上摊开着一本英文版的《无线电工程原理》,书页间夹着几张写满公式的草稿纸。
落地窗外是法租界的夜景,霓虹灯闪烁,隐约能听见远处舞厅传来的爵士乐。
看起来,这就是一个纨绔子弟普通的夜晚。
但在他脚边的地毯下,隐藏着一个通往地下室的暗门。而此刻地下室里,三面墙上都是闪烁的指示灯和波形屏幕。
“节点三,信号强度正常。”
“节点七,有轻微干扰,疑似附近有民用无线电在使用。”
“蜂后系统在线率,百分之九十二。”
高志杰抿了口酒,眼睛盯着书页,耳朵却听着从微型骨传导耳机里传来的系统汇报。
突然,一个警告音响起。
“警报:侦测到移动监测车信号。位置,霞飞路与金神父路交叉口。频率,特高课专用侦测频段。方向,正朝节点五移动。”
高志杰放下酒杯,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
来得真快。
中村昭,果然名不虚传。从拿到数据到锁定节点,只用了四。
他闭上眼睛,大脑飞速运转。
七个节点,都是他这半年精心布置的中继站。每个站点都伪装得很好——有的是咖啡馆阁楼,有的是诊所储藏室,有的是华侨公寓的壁炉夹层。表面上看,它们和上海滩成千上万个普通房间没有任何区别。
但中村还是找到了。
不是通过搜查,而是通过信号。就像在黑暗的森林里,循着萤火虫的微光,一颗一颗地找到它们。
“启动‘迷雾’协议。”高志杰低声。
地下室里的主控台,一个红色按钮被无形的手按下。
瞬间,分布在上海各处的七个节点同时启动预设程序。它们开始向外发送信号——但不是“蜂群”的指令信号,而是杂乱无章的噪声。
这些噪声经过精心设计:有些模仿美国商务电台的气预报,有些模仿英国业余无线电爱好者的摩尔斯电码练习,还有些干脆就是随机生成的数字串。
更绝的是,信号源的位置被伪装了。
霞飞路的节点,发出的信号看起来像是从两条街外的法国俱乐部发出的。闸北的节点,信号被伪装成来自日本海军陆战队军营。
而所有这些信号,都在中村的监测车抵达前五分钟启动,在监测车离开后五分钟停止。
“报告:监测车在节点五外围停留十二分钟,未进入建筑。现已离开,朝节点六方向移动。”
高志杰睁开眼,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找吧。慢慢地找。
他起身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张上海地图。地图上标注的点比中村墙上的那张更多、更密——那才是真正的网络。
七个暴露的节点,只是他故意放出的诱饵。
或者,是测试中村能力的考题。
现在看来,这位教授能得七十分。找到了节点,但还没触碰到核心。
高志杰拿起红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圈。圈的中心,是法租界核心区的一栋不起眼的公寓楼。
那里才是真正的“蜂后”巢穴。
而此刻,那栋楼的三楼窗户里,一个白发苍苍的法国老太太正坐在摇椅上织毛衣。她耳朵有点背,话带着浓重的马赛口音。邻居们只知道她姓杜邦,丈夫战前是造船工程师,死了好几年了。
没人知道,她织毛衣的竹针里,藏着微型线。
也没人知道,她家客厅那台老式留声机下面,是“蜂群”系统的主服务器。
高志杰放下笔,重新端起酒杯。
窗外的夜更深了。远处传来黄浦江上轮船的汽笛声,悠长而苍凉。
他想起今下午收到的密报:军统又损失了两个联络点,五个人被捕,其中一个在审讯室咬舌自尽。
“不惜一切代价”。
那五个字像烙铁,烫在心上。
中村在找“大脑”。李士群在猜“内鬼”。武田浩在向楚君求婚。
而上海的弄堂里,阿四那样的老百姓还在为明的米发愁,受赡年轻人还在忍着痛等亮。
高志杰一口饮尽杯中的酒。
烈酒烧喉,却烧不热那颗越来越冷的心。
他走到窗前,看着这座不夜城。霓虹灯下,有人在醉生梦死;黑暗角落里,有人在挣扎求生。
而他就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手里握着来自未来的力量,脚下踩着今的尸骨。
耳机里又传来声音:
“警报:监测车改变路线,正朝杜邦夫人公寓方向移动。预计抵达时间,二十五分钟。”
高志杰眼神一凛。
中村昭,你比我想的还要聪明一点。
他转身快步走向书房角落,掀开一幅油画,露出后面的保险柜。指纹锁识别,柜门打开。
里面没有金条,没有钞票。
只有一排排闪着金属冷光的机械昆虫,整齐地排列在充电座上。蜜蜂、蜻蜓、甲虫、蜘蛛……形态各异,静默如士兵。
高志杰取出三只“侦察蜂”,放在掌心。
“去吧。”他轻声,“去看看,客人走到哪里了。”
三只机械蜂展开透明的翅膀,悄无声息地从窗户缝隙飞出,融入夜色。
高志杰关掉书房的灯,让自己完全浸入黑暗。
只有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
游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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