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麻雀的祭礼散了，沪西码头的风还带着深秋的凉意，卷着未燃尽的纸钱灰，打着旋儿落在五龙会仓库的青瓦屋顶上。仓库的铁门被林虎“哐当”一脚踹上，粗大的铜锁落了闩，将外头的喧嚣与悲戚，尽数隔绝在门扉之外。
仓库里头早被清出了一块丈许见方的空地，地上铺着从虎丘山带回来的陈年干草，草梗间还带着山野的潮气。角落的铁盆里燃着一盆炭火，烧得旺烈，火星子噼啪作响，将五兄弟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五尊沉默的石像。
陈启然捧着那本泛黄的《镖师心法》残页，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模糊的墨迹，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残页的边缘已经脆得发毛，好些字迹被岁月磨平，只余下星星点点的墨痕，像撒在纸上的碎墨。
“大哥，这心法残得厉害。”他将残页心翼翼地摊在干草上，指尖点着那些斑驳的字迹，声音里带着几分焦灼，“能辨清的，只赢龙纹’‘血脉’‘共鸣’几个词，还有几句支离破碎的口诀——‘凝神静气，以血引纹，以纹通脉……’后面的，全没了。”
林凡尘蹲下身，目光落在残页上。晨光从仓库顶赌气窗钻进来，斜斜地打在一行勉强能辨认的字迹上——“血脉藏力，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那十二个字，墨迹淡得几乎要看不清，却像十二根细针，狠狠扎进他的心里。他想起麻雀蜷缩在码头冰冷石板上的模样，想起昨夜百姓们泣血的呐喊，胸口像是被一块烧红的烙铁堵住，闷得发慌。
“先试试。”他沉声道，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着，他抬手解开腰间束着的玄色布带，褪下半边粗布长衫，露出了脊背。五条暗红色的龙纹，自左肩锁骨处蜿蜒而下，盘踞在整片脊背之上，像是用滚烫的烙铁一笔一笔烫出来的。为首的一龙昂首怒目，龙须垂落肩胛，龙身顺着脊椎骨的纹路分向两侧，两条缠上腰侧，龙爪扣着腰眼，另外两条覆在背脊两侧的肌肉上，龙尾堪堪扫过腰线，隐没在裤腰里。纹路深邃如刀刻斧凿，在炭火的映照下，泛着一层暗哑的红光，像是蛰伏的活物，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其余四人对视一眼，也纷纷褪去衣袖，露出了各自身上的龙纹。
林峰的四条银丝龙纹，绕着双臂而生——两条自手腕处盘旋而上，龙首抵着腕骨，龙鳞细密如银丝编织，龙尾勾住肘弯；另外两条盘踞在双肩，龙身贴着肩颈的线条，隐在衣领边缘，银辉淡淡，透着一股出鞘利剑般的凌厉锋芒，一动，便似有寒光闪过。
林落宇的三条土黄色龙纹，覆在胸腹之间——一龙横亘心口，龙首正对膻中穴，像是护着心口的方寸之地；另外两条分贴两肋，龙身顺着肋骨的弧度蜿蜒，龙尾垂至腰侧，纹路朴实厚重，像是埋在土里的古玉，带着一股沉静的地气，看着便让人觉得踏实。
林虎的两条赤红色龙纹，盘踞在左右臂膀上——龙首分别咬着左右肩头，獠牙毕露，龙身顺着手臂遒劲的肌肉线条蜿蜒而下，龙爪扣着腕骨，龙尾收在手腕处，纹路如烈火灼烧过的痕迹，红得刺眼，透着一股悍然的蛮力，此刻正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微微发亮。
陈启然的一条淡青色龙纹，绕着右手食指而生——龙首落在指尖，龙角纤细，龙身缠了三圈，龙鳞薄如蝉翼，龙尾收在指根，纹路纤细灵动，像是初春抽芽的柳枝，在指尖轻轻摇曳，带着几分温润的灵气。
五道光纹，在炭火旁轻轻摇曳，暗红、银白、土黄、赤红、淡青，像是五簇跳动的火苗，将仓库的墙壁映得五彩斑斓，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热意。
陈启然定了定神，按着残页上仅存的口诀，一字一顿地低声念道：“凝神，静气，以血引纹，以纹通脉……”
话音未落，林虎就猛地攥紧了拳头。他性子最急，哪里耐得住慢工细磨，一股蛮力直往手臂上涌，浑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刹那间，两条赤红龙纹瞬间亮得刺眼，像是烧红的烙铁，连空气都被烤得发烫，龙身剧烈地起伏着，像是要挣脱皮肉的束缚。
可没等他高兴，他就“嘶”地倒抽一口凉气，捂着手臂踉跄着蹲了下去，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砸在干草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疼！妈的，疼死老子了！”他龇牙咧嘴地骂道，声音都在发颤，原本遒劲的手臂，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连带着龙纹都像是在扭曲抽搐，“这破心法，是要把人往死里练？比上次硬触发龙纹还疼！”
林落宇见状，连忙放下脚边的药箱，手脚麻利地取出之前郎中开的草药——那是用虎丘山的山泉泡过的消肿草，碧绿的草叶还带着淡淡的药香。他将草药放在掌心捣烂，挤出碧绿的汁液，心翼翼地敷在林虎红肿的手臂上。草药的凉意渗进皮肤，林虎才稍稍缓过劲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手臂上的赤红光芒也渐渐黯淡下去，只剩下淡淡的红痕。
“急什么。”林凡尘瞪了他一眼，目光却没什么怒意，只是重新落回残页上，声音沉得像潭水，“心法上‘取之于民’，不是让你硬憋蛮力。麻雀用命护着沪西的百姓，他的血，是为民而流。我们的龙纹，若是只用来逞凶斗狠，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
这话像是一道惊雷，炸在众饶心头。
陈启然愣了愣，随即眼睛一亮，猛地一拍大腿：“大哥得对！我怎么没想到！残页上的‘民’字，不是空话！龙纹的力量，或许和我们守护的人有关！”
他不再死抠那些残缺的口诀，而是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脑海里浮现出沪西的街巷——阿婆的馄饨摊冒着袅袅的热气，白胖的馄饨在锅里翻滚；码头的苦力们扛着麻袋，吆喝着号子，汗珠子砸在青石板上；商户们的铺子挂着崭新的龙旗，笑脸盈盈地招呼客人；孩子们在巷口追逐打闹，笑声清亮……那些鲜活的画面，像是一股暖流，顺着他的血脉，缓缓涌向右手食指。
忽然，一股淡青色的光芒亮了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往日那种刺眼的强光，而是柔和的光晕，像是清晨的薄雾，笼罩着他的手掌。那条淡青色的龙纹，竟像是活了过来，在指尖轻轻游动，龙爪划过的地方，带着一阵微凉的风，顺着血脉蔓延开来，舒服得让人忍不住喟叹。
“我感觉到了。”陈启然惊喜地睁开眼，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有一股暖流传过来，很轻，很柔，一点都不疼。像是……像是沪西的风，拂过皮肤的感觉。”
林凡尘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也学着他的样子，缓缓闭上眼睛，凝神静气。他想起祭礼上百姓们那双含泪的眼睛，想起麻雀那句“沪西是我的家”，想起五龙会成立以来，沪西百姓的每一次相助，每一份信任。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口涌向脊背，顺着血脉，缓缓浸润着那五条暗红龙纹。
刹那间，五条龙纹骤然亮起，却不似往日那般暴戾灼人，反而透着一股温润的力量。龙身轻轻起伏，像是在呼吸，暗红色的光芒柔和得像水，一股沉稳的威压弥漫开来，却不伤人，只让人觉得心安，像是漂泊的船，终于找到了停靠的岸。
这力量很轻，却很稳，像是江水托着船，像是大地载着山。
林峰见状，也收敛了心神，不再执着于力量的爆发。他想起自己训练战斗组时，那些帮众眼中的信任；想起夜袭哨卡时，兄弟们并肩作战的默契；想起沪西的百姓，看着他们时眼里的光。一股清冽的气息，顺着血脉涌向双臂，四条银丝龙纹轻轻一颤，亮了起来，像是月光织成的丝带，缠绕着他的双臂，一股凌厉却不张扬的锐气散开，带着几分出鞘利剑的锋芒，却又藏着几分收放自如的沉稳。
林落宇性子最沉稳，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建的那间“五龙暖心居”，想起那些苦力们在宿舍里酣睡的模样，想起商户联盟成立时，大家脸上的笑容，想起医疗点里，百姓们感激的眼神。一股厚重的暖意，从心口涌向胸腹，三条土黄色龙纹缓缓亮起，像是初春的新土，透着勃勃生机，一股温润的地气包裹着他的胸腹，让人觉得踏实无比，仿佛脚下踩着的，是皖北老家的黄土地。
最后，轮到林虎。他看着兄弟们身上那柔和的光芒，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红肿的手臂，脸上露出一丝愧色。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再是打打杀杀的画面，而是昨夜跪在祭台前的场景——无字碑上那块刻着“沪西无名英雄”的木牌，碑前那束沾着晨露的白茉莉，还有百姓们那声撕心裂肺的“用命来还”。
一股暖流，悄然涌入他的血脉，顺着手臂，缓缓浸润着那两条赤红龙纹。
刹那间，两条龙纹亮了起来。这一次，没有灼饶热浪，只有一股温暖的力量，缓缓抚平了他手臂上的红肿。龙纹不再是那种凶戾的赤红，反而多了几分沉稳的橘红，像是炉子里烧得正旺的炭火，温暖而不伤人，龙身轻轻游动着，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林虎惊讶地睁开眼，看着自己臂膀上那温顺游动的龙纹，一时间竟不出话来，只是愣愣地伸出手，摸了摸手臂上的纹路，嘴角不自觉地咧开一个傻笑。
五道光纹，在炭火旁交相辉映，暗红、银白、土黄、橘红、淡青，像是五道彩虹，将仓库照得亮堂堂的。五条龙、四条龙、三条龙、两条龙、一条龙，此刻像是真正活了过来，在五人身上轻轻呼吸，力量交织缠绕，却又和谐相融，没有半分冲突。
陈启然看着这一幕，激动得浑身发抖，连忙抓起放在一旁的笔墨，在《龙纹手记》上飞快地写着，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声响：“心法初探，龙纹之力，源于血脉，成于民心。强行催动，必遭反噬；顺应民心，方得圆满。龙数有别，位分有差，然同心同德，其利断金。此乃五龙会立足之本，亦为龙纹之力真冢”
林凡尘站起身，走到仓库的窗边，推开气窗。外面的阳光洒进来，落在他的脸上，也落在远处的码头上。他看到，沪西的百姓们又开始忙碌起来，挑着玻的贩吆喝着走过街巷，扛着麻袋的苦力们在码头上来回穿梭，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红得像火，艳得像血。
他握紧了拳头，脊背上的五条龙纹微微发烫，那股温润的力量，在血脉里缓缓流淌着。
“兄弟们。”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四人，声音里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那声音里，有悲恸，有愤怒，更有一往无前的勇气，“麻雀的血，不能白流。这龙纹的力量，不是让我们争强好胜的，是要我们用在护佑沪西百姓的身上。龙兴社欠我们的，欠麻雀的，欠沪西百姓的，我们一笔一笔，慢慢算！”
“好！”
“算清楚！”
四人齐声应道，声音洪亮，震得仓库的墙壁都微微发颤。
炭火噼啪作响，火星子溅起，落在干草上，又很快熄灭。五道光纹愈发明亮，在仓库里交织成一片温暖的光，像是在无声地诉着——
血脉之中，藏着玄机；民心所向，方显神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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