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被按下了慢放键,在消毒水味、草药膏味和旧书纸页味中缓慢流淌。
陆燃被困在方寸之间的床上,最初几是难熬的疼痛和烦躁,但
随着身体逐渐适应,那种蚀骨的无聊和被迫的静止,成了新的折磨。
然而,孟沅的存在,像一道恒定不变的背景音,悄无声息地渗透进这被拉长的时间里。
她依旧沉默寡言,但她的行动构成了某种坚实的秩序。
每准时送上三餐,清淡却精心搭配,甚至开始留意陆燃多夹了几筷子的菜,下次会多做一点。
按时提醒她吃药,帮她更换腿上的敷料,动作专业而轻柔,避开了所有不必要的触碰。
下午两点到五点,是雷打不动的“补课”时间。
陆燃发现自己正在以一种自己都未曾预料的速度,习惯孟沅的存在。
习惯了她清晨在厨房里轻微的响动,习惯了她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习惯了她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淡淡皂荚和书卷气的气息,
甚至习惯了她那平淡无波、却总能精准戳中要害的讲解方式。
几“补课”下来,一个让陆燃自己都有些意外的发现浮出水面——
她好像,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笨”。
数学,尤其是涉及到逻辑推导和空间想象的部分,孟沅讲过一遍,她往往能很快抓住关键。
那些曾经像书一样的函数、导数,在孟沅拆解零件般清晰的讲解下,竟然显露出内在的规律。
她甚至能在孟沅给出提示前,偶尔蹦出一两个解题思路,虽然表达得磕磕绊绊,但方向是对的。
“这里,用换元法试试?”某下午,面对一道复杂的积分题,
陆燃皱着眉,不太确定地指了指草稿纸上的某一步。
孟沅正在看自己的书,闻言抬起头,目光落在陆燃指的地方,
停留了两秒,然后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思路正确。”
没有表扬,只是客观的确认。
但陆燃心里却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一种微妙的、类似于“我好像还斜的感觉,悄然冒头。
她这才隐约记起,时候好像也被数学老师夸过“脑子转得快”,
只是后来彻底放弃了学习,这点微不足道的赋早就被尘土掩埋。
相比之下,语文和生物就成了真正的酷刑。
孟沅拿出语文试卷,要求她背诵默写古诗词和文言文片段。
陆燃看着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感觉比看书还痛苦。
她宁愿去解十道数学大题,也不想背一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记不住。”她梗着脖子,把试卷推开,满脸抗拒。
孟沅看着她,没有强求,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她开始讲解那些诗词背后的典故,作者的生平际遇,
试图让她理解其中的情感和意境,而不是死记硬背。
“《赤壁赋》里,‘寄蜉蝣于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是一种对生命短暂和自身渺的感慨。”
孟沅的声音依旧平淡,却仿佛带着某种穿透力,
“类似于……你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空,会不会偶尔也觉得,
自己像被固定在一个点上,而世界很大,时间流逝得很快?”
陆燃愣住了。她没想到孟沅会这样解读。
她下意识地看向窗外,灰蓝色的空被窗户分割成规整的方块,
几只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过,转瞬消失。
一种莫名的、空茫的感觉攫住了她。
她好像……有点明白那种“渺”的感觉了。
虽然依旧不喜欢背诵,但她似乎没那么排斥去听孟沅讲这些了。
孟沅总能找到一些奇怪的角度,让那些枯燥的东西变得……稍微有意思一点。
生物更糟,全是需要记忆的名词和概念。
细胞结构、光合作用、遗传定律……陆燃听得头晕眼花。
“孟沅,”她终于忍不住,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口气问,“你记这些东西不觉得烦吗?”
孟沅从一本厚厚的分子生物学期刊上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回答:“开始会觉得。
但当你把它们看作一个庞大而精密的系统的一部分,
理解它们之间的逻辑和关联,就不只是记忆,而是探索。”
她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细胞结构图:“比如线粒体,它是细胞的‘能量工厂’。
你飙车时,肌肉收缩需要的能量,最终源头就在这里。”她指了指图上那个点。
陆燃:“……” 好像……无法反驳。
她发现自己很难在孟沅面前维持那种彻底的、理直气壮的“学渣”姿态。
孟沅不批评,不教,只是用她自己的方式和理解,平静地瓦解着她的防御。
她像一块沉默的磨刀石,一点点地,磨去陆燃知识体系上厚厚的锈迹,
偶尔,会露出底下未曾完全磨损的、属于她自己的锋芒。
除了学习,两饶交流依旧少得可怜。但一种奇异的默契正在形成。
陆燃会在孟沅做饭时,下意识地把电视声音调;
孟沅会在出门前,检查一下陆燃手边是否有水杯和可能需要的东西;
陆燃偶尔因为腿疼夜里睡不好,第二孟沅准备的早餐里会多一杯温热的牛奶。
这晚上,陆燃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孟沅带来的、讲赛车引擎原理的英文杂志,
她惊讶地发现孟沅连这种书都有,很多专业词汇看不懂,但看图大概能明白意思。
孟沅坐在餐桌旁,对着笔记本电脑,似乎在查阅文献,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键盘轻微的敲击声和陆燃翻动书页的声音。
陆燃忽然觉得,这种沉默并不让人难受。
不像以前一个人在家时那种空洞的、令人心慌的寂静,
而是一种……充实的、彼此互不打扰却又相互陪伴的安宁。
她甚至开始有点害怕腿伤好的那一。
伤好了,孟沅是不是就不会再这样每盯着她学习、给她做饭了?
她是不是又要回到以前那种混乱无序、无人问津的日子?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
“喂,”她放下杂志,没头没尾地开口,
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你九月份去江大上学,还会回来吗?”
孟沅敲击键盘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侧过头来看她。
灯光下,她的眼神似乎比平时柔和些许,但也可能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看情况。”她回答得依旧简洁,不带任何承诺的意味。
陆燃“哦”了一声,重新拿起杂志,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心里那点刚刚滋生的、脆弱的安宁,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圈微澜。
她发现,自己好像……并不希望孟沅离开。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心慌意乱。
她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用尖刺面对世界,习惯了不被人在乎也不在乎别人。
可孟沅,这个沉默得像影子一样的女人,却在短短十几里,用一种她无法抗拒的方式,在她的世界里扎下了根。
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窗外的夜色浓重,远处传来模糊的车流声。
陆燃躺在黑暗里,听着隔壁房间隐约传来的、孟沅洗漱的细微水声,
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个被迫停滞的夏,这个闯入她世界的“变量”,
正在以一种她无法预料的方式,改变着她生命的流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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