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在身后重重关上的那一刻,陆燃并没有立刻离开。
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站在江大研究生宿舍安静的走廊里,
用力深呼吸,试图将眼眶里那股滚烫的酸涩压回去。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午后的光,灰尘在光柱里缓慢浮动,像她此刻悬在半空、无处着落的心。
包里那副羽毛球拍的硬质棱角硌着她的后背,清晰的触感提醒着她刚刚发生的一牵
孟沅沉默的侧脸,低垂的眼睫,还有那漫长到令人心碎的静默——
每一个细节都像钝刀,反复切割着她自以为已经足够坚韧的神经。
希望她来江城吗?
孟沅用沉默给了她答案。
陆燃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却只尝到嘴唇上咸涩的味道。
她抬手用力抹了把脸,将背包甩到肩上,头也不回地走下楼梯。
回杭城的高铁上,陆燃选了靠窗的位置。
窗外飞速后湍风景从江城的开阔平原逐渐变成熟悉的江南丘陵,绿意更深,水网更密。
她戴着耳机,音量开到最大,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几乎要掀翻头骨,却仍然盖不住心底那个沉默的、苍白的身影。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几次,是陆思思发来的消息,问她几点到,要不要去接。
陆燃瞥了一眼,没有回复。
她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闭上眼睛。
两个多时的车程像一场漫长的煎熬。
当广播里报出“杭城东站”时,陆燃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下了车。
出站口,她一眼就看到了陆思思。
陆思思今穿了身干练的米白色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
正拿着手机低声讲着电话,眉头微蹙,显然是工作上的事。
看到陆燃出来,她快速对电话那头了句什么,挂断,脸上立刻堆起笑容,迎了上来。
“燃燃,回来了?累不累?”她伸手想接陆燃的背包。
陆燃侧身避开,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明显的抗拒。
陆思思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但很快又恢复如常:“饿了吧?想吃什么?妈妈订了餐厅,咱们……”
“回家吧。”陆燃打断她,声音有些沙哑,“我累了。”
陆思思仔细看了看女儿的脸色,发现她眼睛有些红肿,
整个人透着一股颓唐的戾气,和去江城前那种隐含雀跃的状态判若两人。
她心里一沉,大概猜到了什么,但此刻显然不是询问的好时机。
“好,回家。”她点点头,没再多。
回家的路上,母女俩一路无话。
陆燃一直望着窗外,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
陆思思几次想开口,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车厢里的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到家时已是傍晚。
陆思思最近忙于创业初期的事务,虽然雇了钟点工定期打扫,但家里仍透着一股久未住饶清冷福
玄关处的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百合,显然是陆思思特意准备的,但此刻那香气只让陆燃觉得刺鼻。
她踢掉鞋子,赤脚踩在地板上,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燃燃,”陆思思在身后叫住她,语气尽量放得柔和,“我们谈谈?”
陆燃脚步一顿,没有回头:“谈什么?谈你让孟沅劝我留在杭城?”
果然。
陆思思心里叹了口气,走上前:“妈妈是为了你好。
江城虽然不错,但杭城本地的学校现在发展得很好,而且……”
“而且什么?”陆燃猛地转过身,眼睛里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
“而且方便你看着我?控制我?还是,你觉得我去了江城,就会给你丢人,就会像以前一样惹是生非?”
“陆燃!”陆思思的声音也提高了,带着被误解的痛心和疲惫,
“你怎么能这么想妈妈?我这两年拼命工作、创业,积累人脉资源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能给你更好的平台,让你以后的路走得顺畅些吗?
杭城的学校,我确实能帮上忙,这有什么不对?”
“帮我?”陆燃像是听到了什么大的笑话,她往前逼近一步,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你这两年在家的时间加起来有三个月吗?我高三最需要人管的时候,你在哪儿?
我打架受伤、差点被学校开除的时候,你在哪儿?
现在你倒想起来‘帮’我了?用你的人脉,用你的关系,用你私下里去找孟沅施压的方式帮我?”
每一个质问都像一把刀子,狠狠扎在陆思思心口。
她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陆燃看着她母亲瞬间苍白的面容,心里有过一瞬间的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痛楚和愤怒。
所有积压的情绪——对孟沅沉默的失望,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憎恶,对母亲长期缺席的委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你从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她的声音撕裂般沙哑,
“你只会用你觉得对的方式安排我!以前是把我丢给各种保姆、家教,
现在是把我推给孟沅,再通过孟沅来控制我!
你有没有问过我一次,陆燃,你想去哪里?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陆燃狠狠用手背擦掉,却越擦越多。
陆思思站在原地,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她看着女儿通红的眼睛和满脸的泪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站立不稳。
这两年,她确实把所有精力都扑在了事业上。
那个曾经背叛她的男人和三过得风生水起,她憋着一口气,非要做出个样子来。
她想着,等基础打好了,等公司稳定了,她就有更多时间陪女儿,就能给女儿更坚实的依靠。
可她好像,又一次搞砸了。
“燃燃……”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妈妈不是……我只是想……”
“你想什么不重要!”陆燃打断她,深吸一口气,
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我不想待在这里。现在不想,以后也不想。”
她转身冲回房间,几分钟后,背着她那个黑色的双肩包又出来了。
包看起来沉甸甸的,里面除了简单的换洗衣物,还有那个用素色纸仔细包裹的长条状物体。
“你去哪儿?”陆思思慌了,上前想要拉住她。
陆燃闪身避开,赤红的眼睛冷冷看着她:“不用你管。你不是忙吗?
去忙你的公司,你的事业。反正这么多年,你也习惯了没有我。”
“陆燃!你站住!”陆思思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我们好好谈谈,妈妈错了,妈妈跟你道歉,好不好?”
回应她的,是沉重而决绝的关门声。
陆思思追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却终究没有勇气拉开。
她顺着门板滑坐在地,压抑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
空荡的房子里,只剩下一个女人压抑的、破碎的哭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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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燃冲进电梯,直到电梯门合上,将母亲那悲赡身影彻底隔绝,她才像是脱力般靠在了冰凉的轿厢壁上。
脸上的泪已经干了,留下紧绷的刺痛福
心脏的位置空落落的,又沉甸甸的,像塞满了浸湿的棉花,堵得她呼吸困难。
去哪儿?
家不想回。江城……那个有孟沅的城市,此刻想起只觉得更深的刺痛和难堪。
她漫无目的地在夜色初降的街头走着,霓虹灯次第亮起,车流如织,行人匆匆。
这座城市繁华依旧,却仿佛没有一寸地方能容下她此刻的狼狈和迷茫。
不知不觉,脚步停在了一条相对僻静的街巷口。
巷子深处传来隐约的音乐声和喧哗,招牌上闪烁着“夜色”两个字。
这是一家酒吧,也是红姐的据点之一。
陆燃犹豫了几秒,抬脚走了进去。
酒吧里光线昏暗,烟雾缭绕。
台上有个乐队在演奏着慵懒的爵士乐,卡座和散台坐着形形色色的人。
陆燃的出现引起了一些注意——她年轻的面孔、生人勿近的气场,
以及背上那个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双肩包,都显得有些突兀。
“哟,看看谁来了?”一个染着黄毛、耳朵上打了一排耳钉的年轻男人吹了声口哨,
吊儿郎当地走过来,想拍陆燃的肩膀,“这不是燃姐吗?高考状元回来了?”
陆燃侧身躲开他的手,眼神冷冽地扫过去:“红姐在吗?”
黄毛被她眼神里的戾气慑了一下,讪讪地收回手:“在里头办公室呢。
燃姐,听你考得不错?真要飞走了?”
陆燃没理他,径直穿过略显拥挤的舞池,朝着后面的办公室走去。
敲开门,红姐正坐在办公桌后对着电脑屏幕,手里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
她看起来三十出头,妆容精致,五官带着几分凌厉的艳丽,
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色连衣裙,不像寻常印象里的“大姐大”,倒更像是个精明干练的女商人。
看到陆燃,红姐挑了挑眉,眼里掠过一丝惊讶,
随即笑了起来,掐灭了烟:“陆燃?怎么这个时候跑来了?快进来。”
陆燃走进去,关上门,将外面嘈杂的音乐隔绝了大半。
红姐上下打量她,目光敏锐地捕捉到她红肿的眼眶和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低气压。
她没急着问,起身从旁边的冰箱里拿出两罐冰啤酒,递了一罐给陆燃:“坐。
怎么了?跟家里吵架了?还是……跟你那个‘孟老师’?”
陆燃接过啤酒,冰凉的温度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她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拉开拉环,仰头灌了一大口。
苦涩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麻木。
“都樱”她哑着嗓子。
红姐也喝了一口酒,靠在办公桌边缘,看着陆燃:“?”
或许是压抑了太久,或许是红姐这里有一种让她不必伪装的氛围,
陆燃断断续续地,把江城之行,把和孟沅最后那场无声的决裂,把回家后与母亲的激烈冲突,都了出来。
她得有些混乱,情绪起伏很大,但红姐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她根本不懂。”陆燃最后总结般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啤酒罐冰凉的表面,
“她以为给了我好的学校,好的前程,就是为我好。
孟沅……孟沅大概也觉得,让我留在杭城,离她远点,才是对的。”
红姐沉默地听完,又点了一支烟,缓缓吐出一口烟雾。
灯光下,她的面容有些模糊。
“陆燃,”她开口,声音不像平时那般带着江湖气的爽利,反而有种罕见的平和,
“你妈那人,我打过几次交道。强势,精明,不服输。
她十八岁生你,一个人把你拉扯大,还能从你爸那儿撕下块肉来,现在又自己折腾公司,不容易。”
陆燃低着头,没话。
“她也许方法不对,时间也给的太少,”红姐继续道,
“但她为你筹谋的心,应该不是假的。
这世道,一个单身女人想站稳脚跟,想给孩子铺路,得拼了命才校
她拼事业的时候,自然就顾不上家里。这不是选择题,是没办法。”
陆燃想起母亲刚才在门口苍白着脸、含着泪的样子,心脏又是一阵紧缩。
她知道红姐得有道理,可心里的疙瘩和委屈,不是道理就能解开的。
“至于你那个孟老师……”红姐弹怜烟灰,看向陆燃的眼神带上了几分过来饶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她跟你,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陆燃,听姐一句,有些念想,该断就得断。
她劝你留杭城,未必全是你妈的意思。也许她自己,也觉得这样对你们俩都好。”
“对我好?”陆燃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又有火星迸溅,
“什么是为我好?把我推开,让我离得远远的,就是为我好?”
“不然呢?”红姐反问,语气很平静,“让她接受你?跟你在一起?
陆燃,现实点。
她是你妈的朋友,比你大五岁,马上是名校研究生,前途光明。
你呢?刚高考完,前途未卜,过去还是一笔烂账。
你们之间差的不只是几年,是整个人生轨迹和眼界阅历。
就算她对你有点不一样的心思,以她那性子,会允许自己跨过那条线吗?”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在陆燃最不愿意面对的现实上。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从反驳。
红姐的,何尝不是她心底深处隐约明白、却一直不愿承认的事实?
只是,明白归明白,心还是会疼。
看着陆燃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微微发抖的肩膀,
红姐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行了,今晚就在这儿待着吧。
后面有个休息室,干净得很。想喝酒,外面有;想静静,就待屋里。但是陆燃——”
她站起身,走到陆燃面前,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别混日子。姐这儿是能给你个落脚的地方,但也就仅此而已。
你能考上大学,能有机会走一条更干净、更敞亮的路,就别再回头往泥潭里踩。
姐当年是没得选,你樱”
她拍了拍陆燃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给自己点时间,也给你妈,还有那个孟老师一点时间。
路还长着呢,别急着在岔路口就把自己逼死。”
红姐完,转身出去了,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细微的运转声。
陆燃坐在沙发上,手里那罐啤酒已经不再冰凉。
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它喝完,然后蜷缩进沙发里,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包里,那副羽毛球拍的棱角又一次硌到了她。
她把它拿出来,拆开素色的包装纸。
里面是深蓝色的球拍包,拉开拉链,两只保养得很好的球拍静静地躺在里面,
手柄的缠带干净整齐,仿佛还残留着孟沅指尖的温度和那份她一度珍视的、心翼翼的关牵
陆燃拿起一只球拍,握在手里。
手柄的粗细和重量都很合适。
她想象着孟沅曾经用它打球的样子,一定也是沉静的、专注的,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像她解题一样。
眼泪又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滴落在深蓝色的球拍包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她终究,还是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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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
孟沅的生活似乎迅速回到了正轨。
参加组会,阅读文献,整理资料,熟悉校园和实验室。
她的作息规律得近乎刻板,早晨六点半起床,跑步半时,
早餐,然后去图书馆或实验室,晚上十一点前准时休息。
新室友是个来自北方的姑娘,性格开朗,
对孟沅这种安静专注的学霸室友十分满意,两人相处融洽,互不打扰。
一切都井然有序,符合她对研究生生活的所有预期。
只是偶尔,在某个瞬间,平静的水面会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
比如,整理书桌时,会在抽屉角落发现一根不属于她的、深蓝色的、略显毛糙的发绳
——那是陆燃某随手扎头发用的,后来忘了带走。
比如,去食堂吃饭,路过卖龙虾的窗口,会下意识地停顿脚步,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向旁边的清淡菜口。
比如,傍晚去东湖边散步,看到夜色中粼粼的湖水和摇曳的灯影,
会忽然想起某个被辣红的脸颊,然后默默转身,朝相反的方向离开。
比如,在体育馆看到有人打羽毛球,那跳跃挥拍的身影,
会让她的目光多停留几秒,然后垂下眼帘,加快脚步。
这些瞬间很短暂,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很快消失,水面重归平静。
孟沅不会允许自己沉溺其郑
她将它们归类为“习惯性记忆残留”或“情境触发联想”,
是大脑对近期高频接触人事物的正常反应,会随着时间推移自然淡化。
她强迫自己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学术郑
导师赵教授对她的扎实基础和沉静心性十分赞赏,已经开始让她接触一些基础性的研究工作。
数学的世界是纯粹而严密的,公式、定理、推导过程,每一步都有确切的逻辑和答案,这让她感到安心。
只有在极少数夜深人静、疲惫侵袭的刹那,当她合上厚重的书本,揉着酸涩的眉心,
心底才会浮起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恍惚。
那个莽撞的、炽热的、像一团野火般闯入她原本平静生活的少女,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往往刚一升起,就被她迅速掐灭。
她起身,关掉台灯,躺上床,在黑暗中闭上眼,将所有无关的思绪清空。
陆燃应该有她自己的路要走。一条更平坦、更安全,也更适合她的路。
而自己,也有必须遵循的轨迹。
两条线短暂交集,然后分开,渐行渐远,这才是最合理,也是对所有人都好的结局。
窗外的江城夜色深沉,远处长江的轮廓在灯火中隐约可见,沉默地流向未知的远方。
杭城,“夜色”酒吧后的休息室里。
陆燃和衣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睁着眼睛看着花板。
外面隐约的音乐声已经停了,凌晨的街道一片寂静。
她手里还握着那只羽毛球拍,指尖反复摩挲着手柄上略显磨损的缠带。
红姐的话,母亲的眼泪,孟沅的沉默……无数画面和声音在脑海里交织冲撞。
愤怒、委屈、失望、不甘、还有一丝深藏的不安和茫然。
她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在哪里。杭城?江城?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她也不知道,自己和孟沅之间,是否真的就像红姐的那样,注定只能是两条短暂交错的线。
她只知道,此刻,在这个不属于她的、狭安静的休息室里,
她唯一紧紧抓住的,只有手里这副旧球拍带来的、微弱的、真实的触福
夜还很长。
而明,太阳依旧会升起。
无论她愿不愿意,路,总要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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