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燃在跑道上跑了整整一个上午。
她没有刻意计时,也没有追求极限的过弯,只是让身体和车反复磨合,
将跑道每一个起伏、每一处弯角的特性,通过轮胎的反馈和身体的惯性,刻进肌肉记忆里。
引擎的轰鸣声填充了耳膜,也暂时屏蔽了脑海里那些纷乱的思绪。
直到油表指针滑向红线,她才将车缓缓驶回出发点。
熄火,摘下头盔,汗水已经将额发彻底浸湿,顺着脸颊滑落。
阳光正烈,晒得地面发烫,空气里蒸腾着尘土和橡胶混合的气味。
她靠在发烫的车身上,重新拿起手机,屏幕还停留在孟沅那份“分析建议”的页面。
那些冷静的条目,此刻再看,似乎有了不同的重量。
孟沅没有“好”或“不好”。
她只是把地图摊开,把可能遇到的沟壑、岔路、补给点,
甚至气变化的概率,都用最清晰的符号标记了出来。
剩下的,是看地图的人,自己要往哪里走。
陆燃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灼热而粗糙的空气。
然后,她点开了与母亲的聊界面。
手指在屏幕上停顿片刻,开始打字。
不再是争吵时的控诉,也不是迷茫时的询问,而是一种近乎平静的陈述。
她先报了高考的具体分数和各科成绩,然后,提到了明诚理工大学和车辆工程专业,
提到了罗成和那个青年车队的合作意向,
最后,附上了孟沅那份“分析建议”的核心摘要——
关于学校的资质、专业的课程、潜在的风险和需要核实的问题。
她没有自己“决定”要去,而是“我在认真考虑这个选择,并尽可能收集了信息”。
消息发送出去后,她等待着。
心跳有些快,但意外地,并不慌乱。
几分钟后,陆思思的电话打了过来。
陆燃接起。
“燃燃,”陆思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很平静,没有预想中的激动或反对,
“资料妈妈看到了。孟沅……整理得很详细。”
“嗯。”陆燃应了一声。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陆思思似乎在斟酌词句:“学校……我刚刚也找人简单了解了一下,
确实像孟沅的,是正规学校,工科实力在北方也排得上号。
那个专业,就业前景……如果走传统路线,不算差。”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些:“但是赛车……燃燃,妈妈真的很担心。那不是普通的兴趣爱好,那是……”
“我知道危险。”陆燃打断她,声音很稳,
“罗成和强哥都跟我过。孟沅列的那些问题,我也记下了,会一样一样去问清楚。
妈,我不是孩子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陆思思又沉默了。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陆燃能听到电话那头隐约的呼吸声,还有背景里似乎有纸张翻动的声音——母亲大概又在看公司的文件。
“你真的……很喜欢开车?”陆思思终于问,语气复杂,带着探究,也带着一丝努力的理解。
陆燃望着远处阳光下泛着白光的跑道,眼前闪过的是离心力将身体紧紧压在座椅上的感觉,
是专注到世界只剩下前方路面时的空明,是引擎声浪中那种奇异的、掌控一切的平静。
“嗯。”她轻轻应道,“喜欢。” 顿了顿,她又补充,“不是喜欢飙车惹事的那种刺激……
是喜欢那种……需要全神贯注,需要和机器配合,需要不断挑战一点点的感觉。很……纯粹。”
她词汇贫乏,无法精准描述,但陆思思似乎听懂了。
又是一阵沉默。
“好。”陆思思的声音忽然清晰起来,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果断,
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妈妈不拦你。但是,有几条,你必须答应我。”
陆燃的心提了起来:“你。”
“第一,入学后,学业必须放在第一位。可以参加车队训练,
但不能影响正常上课和考试,成绩不能掉队。我要看到你的成绩单。”
“第二,和那个车队,还有罗成,所有协议,必须白纸黑字写清楚,
特别是安全责任、保险、意外处理这些,一点都不能含糊。
签之前,找专业的律师……或者,让孟沅帮忙看看。”
陆思思提到孟沅时,语气有些不自然,但很快略过,“钱的事你不用操心,但每一笔花在赛车上的钱,我要知道去向。”
“第三,任何时候,安全第一。训练、比赛,必须听从专业指导,绝对不能逞强。定期跟我联系,报平安。”
“第四……”陆思思的声音软了下来,“如果……如果太辛苦,或者觉得这条路走不通了,随时可以回头。
家里永远是你的后盾。杭城的学校,妈妈也一直给你留意着。”
条件不算苛刻,甚至可以是情理之郑
陆燃听着,鼻尖有些发酸。
母亲的妥协不是放弃,而是换了一种方式,试图为她的冒险系上尽可能多的安全绳。
“我答应。”陆燃的声音有些哑,“都答应。”
“嗯。”陆思思似乎松了口气,又像是更疲惫了,
“那……你自己把握好。填志愿的时候,仔细核对代码。需要妈妈做什么,就。”
“好。”
通话结束。
陆燃握着手机,在原地站了很久。
阳光晒得皮肤发烫,心里却像有一块大石头,终于落霖,激起了层层叠叠的、复杂的涟漪。
有解脱,有对未来的忐忑,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责任的东西,压在了肩上。
选择,此刻才真正清晰起来。不再是与谁对抗的武器,而是自己需要独立承担后果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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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
孟沅结束了上午在图书馆的查阅工作。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阅览室光滑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她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宿舍稍作休息,下午还有一个组讨论。
走出图书馆,树荫下的空气依然闷热。她拿出手机,习惯性地看了一眼。
没有新邮件,没有未接来电。
陆燃没有回复她那份“分析建议”。
这很正常。孟沅想。那样一份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文档,或许并不是陆燃期望的回应。
她可能需要时间消化,也可能……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而那个决定,或许与她理性分析出的“最优解”背道而驰。
孟沅的脚步没有停顿,表情也一如既往的平静。
只是握着手机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回到宿舍,室友正在吃外卖,看到她回来,笑着招呼:“孟沅,回来啦?吃饭没?”
“吃过了。”孟沅点头,走到自己的书桌前。
书桌上还摊开着几本上午用过的参考书和笔记。
她的目光扫过,落在笔记本电脑闭合的盖子上。
那里面,存着发给陆燃的那份文档。
她坐下,没有立刻打开电脑,而是拿起水杯,慢慢喝了一口水。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
她应该不再去想这件事。
该做的她已经做了,提供了尽可能客观的信息和分析。
陆燃的人生,理应由她自己和她的家人决定。
道理如此清晰。
可为什么,心里那一片原本应该平静无波的湖面,
会泛起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精准定义的涟漪?
是担心那个莽撞的少女一头扎进危险里?还是……别的什么?
孟沅放下水杯,指尖轻轻按了按太阳穴。
她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情绪,不喜欢这种无法用公式推导、无法用逻辑归因的细微波动。
她决定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比如,继续上午未完成的一篇文献综述。
然而,就在她打开电脑,准备登陆学术数据库时,邮箱客户动出了一个新邮件提醒。
发件人:陆燃。
主题:回复。
孟沅点击鼠标的动作停顿了。
屏幕的光映在她清冷的眸子里,映出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波动。
她点开了邮件。
内容很短,只有几句话:
“孟沅,资料和建议我都仔细看了。
很详细,谢谢。
跟我妈也谈过了,她提了些条件,我都答应了。应该就选这个了。
具体细节我再跟罗成他们敲定。你……别太累,注意休息。”
语气平静,干脆,甚至透着一股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稳。
没有征求意见,没有犹豫不决,只是告知一个决定。
孟沅的目光在“应该就选这个了”那几个字上停留了几秒。
她真的……选了那条路。
北方,理工学校,赛车。
一个与她的世界几乎没有任何交集的选择。
孟沅背脊挺直地坐在椅子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心脏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重,却足够清晰。
她沉默地看着那几行字,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那个女孩做出决定时,脸上可能有的倔强和决绝。
许久,她才移动鼠标,关闭了邮件窗口。
没有回复。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复。“祝你顺利”?太客套。
“注意安全”?她已经提醒过无数次风险。“有需要再找我”?界限似乎又模糊了。
不如沉默。
她重新将注意力拉回文献综述的界面。手指敲击键盘,开始输入一行行严谨的学术语句。
只是,打了几行字后,她停了下来。
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落在羚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日期上。
离大学开学,还有一段时间。
离那个女孩踏上北去的列车,也还有一段时间。
这期间,还会发生什么?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刚刚平静了片刻的心湖,因为那封简短的回信,
又悄然荡开了一圈细微的、连她自己都试图忽略的涟漪。
而这涟漪之下,是否还有更深、更暗的潜流在涌动?
孟沅不知道。
她只是重新握紧了鼠标,将视线牢牢锁定在文献的字里行间,
试图用知识的密度,填满所有不应存在的空隙。
窗外,江城的夏日蝉鸣阵阵,热烈而绵长,掩盖了所有内心深处的、无声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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