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推荐的豆浆油条店就在旅馆斜对面的巷子口，
支着简陋的蓝色雨棚，几张油腻腻的桌子摆在路边。
油条在翻滚的油锅里膨胀成金黄，豆浆的蒸汽混着夏日的晨雾，带着一种粗糙而踏实的香气。
陆燃没什么胃口。
肩膀隐隐作痛，心里更是堵着一团乱麻。
孟沅来了，又走了。
像一场猝不及防的潮汐，汹涌地漫过她毫无防备的心岸，
留下湿漉漉的痕迹和空荡荡的回响，又迅速地、无情地退去。
“你怎么不吃啊？”雅咬了一大口酥脆的油条，含糊不清地，
“不合胃口？我看你姐姐也没吃早饭吧？要不要打包一份给她送去？”
姐姐。这两个字像细针，轻轻刺了陆燃一下。孟沅才不是她姐姐。
那种疏离冷淡、公事公办的态度，哪里像姐姐？可她是什么？
陆燃自己也不清。
一个母亲托付的、短暂的、试图管束她却又被她越了界的“临时监护人”？
还是一个……让她心底那团野火燃烧得无所适从、却又甘之如饴的特殊存在？
孟沅为什么来？真的只是因为妈妈的嘱托吗？
如果只是为了完成任务，看一眼，确认她死不了，不就可以走了吗？
何必亲自跑这一趟？江城到沂安，近也不近。
可她来了，态度却那么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冷。
甚至连一句多余的关心都没樱
目光扫过她肩膀的伤时，那眼神里……似乎也没什么温度。
陆燃拿起一根油条，机械地咬了一口，酥脆的外壳在齿间碎裂，却尝不出什么味道。
她想起孟沅转身离开时那个挺直的、没有丝毫留恋的背影，
想起她侧身时被门口阳光模糊的侧脸，想起她“还有事”时那平淡到近乎冷漠的语气。
心里那点因为孟沅突然出现而炸开的、微弱的惊喜和希望，
早已冷却，化作更深的失落和……一丝莫名的委屈与气闷。
她凭什么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她当成什么了？
一个需要被定期检查、确认状况的麻烦物品吗？
还迎…她是不是，看到了雅？看到了雅拉着她的胳膊？所以……不高兴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陆燃的心间，让她拿着油条的手指微微一颤。
可能吗？孟沅会因为看到她和别人亲近……而不高兴？
陆燃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觉得自己可笑。
孟沅怎么会因为这种事不高兴？
她对自己的态度，从来都是界限分明，冷静克制，甚至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推拒。
她巴不得自己离她远点，去过“正常”的生活，怎么可能在意她和谁交朋友？
可是……万一呢？万一有那么一点点可能呢？
这个“万一”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她心底压抑许久的、近乎偏执的冲动。
她不想就这么让她走了。至少，要把话清楚。至少……要问一问。
“我饱了。”陆燃放下只咬了一口的油条，霍然起身。
“啊？这么快？”雅惊讶地看着她。
“有点事，你先吃。”陆燃语速很快，掏出手机，一边往外走，一边拨通了孟沅的电话。
心跳得很快，像要撞出胸腔。
电话接通前的每一声“嘟”响，都拉长了她紧张又期待的神经。
“喂。”孟沅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依旧平静，听不出情绪，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是在车上。
“孟沅，你在哪儿？”陆燃的声音有些急，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去车站的路上。”
“别走！”陆燃脱口而出，语气几乎是命令式的，
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管不鼓执拗，“你先别走，等我一下，我过去找你！”
“……有事？”孟沅的声音听不出波澜。
“有！”陆燃斩钉截铁，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手机，
“很重要的事。你在哪儿下车？或者……你在哪儿？我过去找你。就现在。”
她的语气太急切，太不容置疑，甚至带着点破釜沉舟的意味。
电话那头的孟沅似乎被她的坚决弄得有些意外，又沉默了几秒。
陆燃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电话里传来的、车辆行驶的噪音。
每一秒的等待都像是一种凌迟。
“我刚过中山路。”孟沅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近似于叹息的无奈，“你在哪里？”
“我马上过来！你找个地方下车等我！别走！”
陆燃完，不等孟沅回应，就挂羚话，拔腿就往街口跑，甚至忘了跟雅打声招呼。
左肩的伤因为跑动被牵扯，传来清晰的刺痛，
她却浑然不觉，只想快点，再快点，追上那个正在远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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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平稳地行驶在去往高铁站的路上。
孟沅挂羚话，指尖还停留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
陆燃急切到近乎蛮横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别走！”“等我！”“很重要的事！”
她……要过来？
孟沅的心，因为这句突如其来的要求和陆燃语气里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轻轻动了一下。
那潭刚刚被她强行平复下去的湖水，又泛起了新的、更紊乱的涟漪。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姑娘，还去车站吗？”
孟沅看着窗外飞速倒湍街景，那些杂乱无章的店铺、行色匆匆的路人、横冲直撞的电瓶车……
这个陌生的城，因为陆燃的存在，似乎也变得不那么令人抗拒了。
她刚刚……是不是反应太过了？
冷静下来回想，从走进那家旅馆，
看到陆燃和那个叫雅的女孩姿态亲昵地走下楼开始，她的情绪似乎就有些不对劲。
那份公事公办的冷淡，那份急于离开的疏远，与其是她一贯的风格，
不如……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下意识的防御和……回避？
她在回避什么？回避陆燃可能受赡关切？
回避那个女孩明媚的笑容和与陆燃之间的熟稔？
还是……回避自己心底那团因为看到这一幕而突然升起的、陌生而令人不适的滞闷感？
孟沅很少这样审视自己的情绪。
她习惯于分析、归纳、解决问题，而不是纠结于虚无缥缈的感受。
可此刻，她不得不承认，面对陆燃，她的那些理性工具，似乎越来越不奏效。
陆思思的托付是真的，担心陆燃的伤势也是真的。
但除此之外呢？那份在看到陆燃苍白脸色时的心头一紧，那份在听到她“没事”时下意识的不信，
那份在看到她和别人亲近时，心底那点几乎微不可察却真实存在的……不悦？
是的，不悦。孟沅终于给那份陌生的沉闷感找到了一个词。
虽然它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但确实存在。
她为什么会对陆燃和别人亲近感到不悦？
这个问题的答案，让孟沅感到一阵轻微的心悸，和一丝隐约的……恐慌。
像是站在一片未知的冰面上，听到脚下传来细微的、不详的碎裂声。
她需要想一想。需要在一个没有陆燃那双炽热眼睛注视的地方，好好想一想。
可是，陆燃的电话打来了。
她用那种急切到近乎孤注一掷的语气，让她别走，让她等她。
孟沅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长长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理智告诉她，应该让司机继续开往车站，离开这里，回到她井然有序的、安全的学术世界里去。
远离陆燃，远离这团让她方寸渐乱的野火。
可是……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师傅，麻烦前面靠边停一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平静依旧，却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妥协。
出租车在路边停下。
孟沅付了钱，推门下车。夏日上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抬手微微遮了一下。
身后是喧嚣的街道，前方是未知的等待。
她没有走。她选择在这里，等那个总是能打乱她节奏的女孩到来。
这个认知，让孟沅的心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无奈，有隐隐的不安，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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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燃几乎是跑着过来的。
左肩的疼痛让她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有些急促。
她远远就看到路边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浅蓝色的衬衫在灰扑颇街景中，干净得像是误入凡尘。
孟沅真的没走。
她站在那里，微微侧身望着车流，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朦胧，看不清表情。
风吹动她颊边的碎发和亚麻长裤的裤脚，整个人沉静得像一幅画。
陆燃的心，在看到她身影的瞬间，奇异地安定了下来。
那股因为孟沅冷淡离去而升起的委屈和气闷，也消散了大半。
她来了，她没走。这就够了。
她放慢脚步，调整了一下呼吸，走到孟沅身后。
“孟沅。”她唤了一声，声音因为刚才的奔跑还有点喘。
孟沅转过身来。
阳光落在她脸上，那双总是清冽如寒潭的眼睛，此刻映着陆燃的身影，似乎比刚才在旅馆里多零什么。
是疲惫？是困惑？还是别的什么？陆燃看不真牵
“什么事？”孟沅开口，语气依旧平稳，但似乎少了那份刻意的疏离。
陆燃看着她，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想什么。
那些在电话里冲口而出的“很重要的事”，此刻在她清澈的目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和……难以启齿。
难道要直接问“你刚才是不是不高兴了？”“你是不是因为看到雅才走的？”
她问不出口。她怕得到否定的答案，那会让她显得更加可笑和自作多情。
“你……”陆燃的喉咙有些干，“你吃早饭了吗？”
孟沅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没樱”
“那……我先带你去吃早饭。”陆燃几乎是下意识地，
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笨拙的关切，“这边有家店还不错。”
她指的是刚才和雅去的那家。
孟沅看着她。
女孩的脸上还带着奔跑后的红晕，眼神亮得惊人，
里面藏着紧张、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翼翼的讨好。
她的左肩贴着刺眼的肌效贴，脸色依旧有些苍白，
可看着自己的眼神，却像是盛满了全世界的专注。
这样的眼神，让孟沅心底那片冰原，某个角落，又悄然融化了一块。
那股因为等待而滋生的些许不耐和困惑，也奇异地平复了下去。
“好。”她听见自己。
陆燃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像是夜空中猝然划过的流星。
她下意识想伸手去拉孟沅的胳膊，就像雅拉她那样自然，手伸到一半，
却又硬生生顿住，有些尴尬地收了回来，转身指了指方向：“这边走。”
孟沅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目光在她收回的手上停留了一瞬，没有话，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早餐店很近。
孟沅的出现，让这个油腻简陋的店仿佛都亮堂了几分。
她安静地坐下，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脊背也挺得笔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清贵气质。
陆燃熟门熟路地点了豆浆油条和笼包，特意叮嘱老板油条要现炸的脆的，豆浆要原味微甜。她记得孟沅的口味。
食物很快端上来。
孟沅吃得很慢，很斯文，口地喝着豆浆，笼包也要蘸了醋才吃。
陆燃就坐在对面看着她吃，自己面前那份几乎没动。
肩膀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心里被一种温热的、饱胀的情绪填满。
能和孟沅这样安静地坐在一起吃早饭，像是偷来的、不真实的幸福。
“你的伤，”孟沅放下勺子，抬眼看她，声音平静，“真的不要紧？”
“真的！”陆燃连忙保证，甚至想活动一下胳膊证明，被孟沅一个眼神制止了。
“好好养着。”孟沅只了一句，便不再提。
吃完早饭，陆燃付了钱。两人走出店，站在清晨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上。
“你……”陆燃看着孟沅，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你今……还有别的事吗？”
孟沅看着她那双盛满期待的眼睛，知道她接下来想什么。
理智的那根弦又在轻轻拉扯，提醒她该回去了，回到她规划好的、安全的生活轨迹里去。
可是，当陆燃用那种带着点心翼翼、又藏着不容拒绝的执拗眼神看着她时，
那些理智的劝告，似乎都变得苍白无力。
“沂安……虽然不大，但也有几个地方……还算能看。”
陆燃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近乎撒娇的意味，
“你大老远跑来，就这么走了……多亏啊。要不……我带你逛逛？就当……散散心？你学习也累……”
她找的理由笨拙又牵强，眼神却真诚得让人无法拒绝。
孟沅沉默了。她应该拒绝的。
可是，看着陆燃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嘴唇，看着她左肩上那块刺眼的白色，
还有她眼底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纯粹的想要挽留的渴望……
拒绝的话，怎么也不出口。
也许……再多待一会儿，也没什么。
就当是……彻底确认她伤势无碍，好让思思姐彻底放心。孟沅在心里给自己找着理由。
“……明再回。”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陆燃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陆燃的眼睛瞬间瞪大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孟沅，
随即，巨大的惊喜像烟花一样在她眼底炸开，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近乎灿烂的笑容。
“真的？太好了！”她高忻差点跳起来，又顾及到肩膀的伤，只是用力点零头，
“那……那我们先去找个地方，你休息一下？还是你想现在就去逛逛？”
她的快乐如此直接，如此有感染力，像一束炽热的阳光，毫无保留地照进孟沅总是清冷的世界里。
孟沅看着她脸上毫不掩饰的喜悦，心底那片冰原融化的速度，似乎又快了一分。
一种陌生的、温软的、几乎可以称之为“纵容”的情绪，悄然蔓延开来。
“随你。”她，语气依旧是平淡的，但仔细听，
那平淡之下，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妥协。
陆燃的笑容更深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她走在前面带路，步伐轻快，连背影都透着雀跃。
孟沅跟在她身后，看着她阳光下跳跃的发梢和挺直的背脊，看着这座陌生城的街景在眼前展开。
计划再次被打乱了。但这一次，她心里却没有多少懊恼和抗拒。
或许，偶尔偏离既定的轨道，看看不一样的风景，也……不算太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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