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沉默地行驶，将身后苍茫的雪线越推越远。车内的气氛，却比高原的寒风还要冷上几分。
自从中转站重逢以来，一种无形的隔阂就像车窗上的雾气，弥漫在老三和扎西之间。最初的激动与庆幸过后，现实的冰冷刺骨便显现出来。扎西的“复活”太过完美，时机也太过巧合，就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老三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基地的那场惨烈场面，那道贯穿扎西胸膛的幽蓝冰戟，那被暴风雪瞬间吞没的身影……真的可能偏得那么巧吗？在那种规模的混乱和“虚无”力量的侵蚀下，存活下来已属奇迹，而他能如此精准地出现在自己必经的中转站，这奇迹未免带着一股人为的匠气。
扎西同样沉默。他通过观看右边倒车镜的机会，观察着副驾驶座上闭目养神的老三。这个曾经的项目部司机，如今身上散发出的气质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沉静，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与某种古老事物联结后的笃定。他提到“星辰之血”，提到“感应”，这些词汇超出了扎西对老三的认知。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他离开基地后的这段时间，究竟经历了什么？他真的只是在遵循“古老指引”，还是背后另有势力？基金会？或是……那个更神秘的“守钥人”？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汲取任何细微的养分成倍生长。
夜晚，他们在公路旁一个简陋的汽车旅馆住下。房间潮湿，墙壁斑驳，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提供着照明。
“明就能出省界了。”扎西擦拭着他的匕首，头也不抬地，“你感应到的那个江南的信号，有变化吗？”
“更清晰了些。”老三靠在床头，看似放松，全身肌肉却微微绷紧，“像水纹一样，稳定地扩散。”
“嗯。”扎西应了一声，停顿片刻，仿佛不经意地问道，“你这感应……是怎么来的？以前没听你起过。”
来了。老三心中警铃微作。他睁开眼，目光平静：“九死一生后，总会明白点以前不明白的事。就像你，扎西队长，胸口挨了那一下，除了这道疤，就没点别的……‘收获’？”
话语轻柔，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了两人都在刻意回避的核心。
扎西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老三坐直身体，与扎西对视，“就是觉得，咱们都‘死’过一次，有些事，还是摊开来清楚比较好。那，我亲眼看着你被吞没，基金会和守钥人后来的清扫报告里，你也被列为‘KIA’（阵亡）。你能活下来，是老爷开眼，还是……有别的‘贵人’相助？”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昏黄的灯光在两人之间投下摇曳的阴影，将彼茨脸庞映照得晦暗不明。
扎西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放下匕首，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老三，你把话清楚。你怀疑我什么？怀疑我扎西当了叛徒？还是怀疑我变成了那种不人不鬼的怪物？”
“我不知道！”老三的声音也提高了八度，积压的疑虑和失去战友的痛苦在这一刻爆发，“我只知道他死了！为了关上那扇破门，他把自己都填进去了！可我们呢？我们两个本该死在那里的人，却都活了下来，还在这里讨论着去找什么‘星辰之血’！这本身就不对劲！”
提到我，两人都像是被抽走了力气，激烈的对峙瞬间化为沉重的静默。我的牺牲，是他们共同的心结，也是所有疑虑和痛苦的源头。
“是啊……他死了……”扎西喃喃道，眼中的锐气被一种深切的悲伤取代，“可我总觉得……他不该就那么没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老三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我也希望有痕迹。但这大半年来，我什么都没找到。除了……”
“除了什么？”
“除了那些该死的‘共鸣’！”老三痛苦地抱住头，“还有我脑子里这些莫名其妙的感觉！扎西，我有时候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根本没走，是不是就在……就在某个地方看着我们……”
他的话音未落，房间里那面布满污渍、用来整理仪容的廉价穿衣镜，突然毫无征兆地泛起了一片涟漪！
不是光线的反射，而是镜面本身，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
两人同时警觉地跳起，瞬间进入战斗姿态，死死盯住那面诡异的镜子。
镜中的影像开始扭曲、模糊，他们自己的倒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邃的、旋转的黑暗，仿佛连接着另一个空间。紧接着，在那黑暗的中央，一点微光亮起，迅速勾勒出一张他们无比熟悉、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虚无与疲惫的脸庞——
是“他”！
那张脸比记忆中更加苍白，更加透明，仿佛由冰雪和月光构成。他的眼神不再有往日的温度，只剩下一种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深沉的悲悯与无尽的疲惫。他的嘴唇没有动，但一个清晰的、冰冷的意念，如同直接植入灵魂般，在老三和扎西的脑海中同时响起：
“……信任……彼此……”
“……时间……不多了……”
“……‘它们’……在编织……罗网……”
意念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消散。紧接着，镜中的影像猛地聚焦，不再是脸庞，而是一幅快速闪动的、模糊不清的画面——那是一片被苍白手臂般藤蔓缠绕的废弃工厂内部景象，一个角落里，似乎有一个蜷缩的、散发着微弱恐惧信号的人形轮廓。
影像戛然而止。
镜面的涟漪瞬间平息，恢复了原本肮脏、死寂的模样，只映出老三和扎西两张写满震惊、恐惧与难以置信的脸。
房间里落针可闻，只有两人粗重急促的呼吸声。
“……你……你也看到了？”老三的声音干涩无比。
扎西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盯着那面镜子，胸膛剧烈起伏，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嗯。”
无需再多言。这超越理解的景象，这直接作用于灵魂的沟通，这关于“信任”的恳求与关于“罗网”的警告，以及最后那清晰的坐标指引……这一切，都不是任何阴谋或幻觉能够伪造的。
“他……真的还在……”扎西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那是悲伤，也是巨大的慰藉，“他以这种方式……在指引我们。”
老三重重地点头，眼眶发热。所有的猜疑，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和渺。他们共同的战友，以付出一切的代价换来了暂时的喘息，如今正用最后的力量，从另一个层面为他们指明方向。
“那个工厂……”老三看向扎西，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是下一个‘星辰之血’的位置，也是‘它们’布设陷阱的地方。”
扎西捡起地上的匕首，插入鞘中，动作恢复了以往的沉稳与决绝：“那就去把它砸烂。”
无形的隔阂在共同的震撼与使命前冰消瓦解。他们或许仍对彼茨过去存有疑问，但他们此刻无比确信，他们是“他”选择的代理人，是面对未知黑暗时，唯一能彼此依靠的战友。
车窗外的夜色浓重，但他们前方的道路，却因为那镜中一闪而逝的指引，而变得清晰起来。第一个需要救援的“星辰之血”，正等待着他的守门人。而编织罗网的猎手，或许也已张网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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