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江嬉”的兴奋余韵，在家族水域里荡漾了好几。就连一向沉稳的浪涛，巡逻时摆尾的力度都似乎比往常更强劲些。噗通更是把这股能量发挥到了极致，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尝试新的、更夸张的翻滚和冲刺动作，搅得一片水域不得安宁，直到被波妞用严肃的脉冲“叮嘱”了几次，才稍微收敛它那过剩的精力。
呦呦则不同。那股集体跃动带来的温暖与归属感，像一枚光滑的鹅卵石，沉在了它意识的最深处，让它感到踏实。它开始更放松地探索这片被家族歌谣标注过的水域。祖母长纹吟唱的地图不再是抽象的信息流，而成了它游动时的背景认知。当它游向东方那片“暖缓沙床”时，身体能提前感受到水流确实变得更温和，河床的声呐图像呈现出细腻均匀的颗粒感；当他接近西北方需要“避”开的区域边缘，即使水面看起来平静，水下的声呐也能提前捕捉到紊乱的涡流信号，提醒它及时转向。
技能也在日复一日的嬉戏与模仿中精进。现在的它，已经能稳定地捕获那些游速不快的鱼，呼吸的节奏完全内化成本能，跃水虽然还达不到母亲那般优雅弧线，但至少能保证头部先入水，不再用肚皮拍得生疼了。
这上午，阳光格外清澈，穿透水面，在水下织成一张晃动的、金色的光网。呦呦正跟着波妞在靠近“双月滩”的缓流区练习精确转向。双月滩是长纹地图职两脚兽聚”的区域之一，岸线平缓，常有各种人类活动。通常，家族会保持一定距离，只是远远观察。
练习间隙，呦呦浮上水面换气。
“嗬——咻——”
空气里除了水腥味，还夹杂着一些陌生的、复杂的味道。有点油腻，有点甜腻，还有一种……焦香？它转动身体，用那双位于头部两侧、视力不算太好但能分辨光影移动的眼睛，望向岸边。
双月滩的浅水区，今格外热闹。不是捕鱼的船只，而是一大群穿着鲜艳颜色的两脚兽聚集在延伸入水的木质平台上。它们走来走去，发出嘈杂的、混成一团的声响。更吸引他注意的是，水面上，漂浮着一些的、颜色各异的碎片，那些油腻和甜腻的味道正是从它们身上散发出来的。
“那是什么？”他用一道好奇的脉冲问身边的母亲。
波妞也浮了上来，静静观察了一会儿。她的意念平静无波：“食物——碎屑——他们——投喂” 在她的认知里，这是两脚兽的一种常见但无甚意义的行为。那些碎屑不是鱼，不是正经食物，偶尔有年轻豚会好奇地去嗅闻，但通常不会吃。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浑厚、富有节奏的轰鸣声从下游方向传来。这声音呦呦不陌生，是那种庞大的、移动缓慢的“大房子船”（游轮）特有的引擎声。不同于快艇的尖锐刺耳，也不同于渔船的断续突突，这种声音更恒稳，更庞大，像水底传来的闷雷。
家族对这类船只通常采取“观察-避让”策略。浪涛已经发出了预备转向的脉冲，示意家族向深水区移动。
然而，波妞今却犹豫了一下。她的声呐仔细扫描着那艘缓缓驶近的白色巨轮。它很高大，吃水不深，航行速度很慢，航线也固定，似乎……威胁不大。而且，今幼豚们的练习状态不错。
一个带着些许冒险和教学意味的意念传递给呦呦：“近些看无害之船”
她想让呦呦近距离观察一种相对安全的人类造物，丰富它的“地图”。
呦呦兴奋地摆动尾鳍。它对于这些轰隆作响的大家伙，一直有种复杂的感觉。前世的记忆碎片里，似乎没有这种庞大而笨拙的东西。熊猫怕火，怕金属的撞击声，但不怕缓慢移动的阴影。虎的记忆里更多是枪声和陷阱，而非这种持续的轰鸣。江豚的本能则在评估：声音大，但节奏稳定；体型巨，但动作迟缓；似乎……可以谨慎靠近？
浪涛理解了妻子的意图，没有反对。它发出警戒范围扩大的脉冲，自己则停留在稍外围的水域，保持监视。噗通则早就按捺不住，一个劲地往那边凑，被波妞用身体挡在了身后。
白色的游轮像一座移动的山，缓缓切开水道，驶近双月滩。它实在太大了，当它靠近时，投下的阴影笼罩了好大一片水域，光线瞬间暗淡下来。船体排开的水浪形成柔和的涌流，推着呦呦的身体轻轻晃动。
游轮上传来更清晰的人声、音乐声，还有某种扩音器放大的、带着回响的解声（“各位游客，现在我们看到的是着名的双月滩……”）。对呦呦敏锐的听觉来，这些混杂的声波有些刺耳，但并不构成危险信号。
它和波妞保持在一个既能看到船体细节、又能随时后撤的安全距离。它仰起头，声呐脉冲向上发射。
反馈回来的图像让他微微震撼。那是一个无比复杂、层层叠叠的钢结构轮廓，与他熟悉的岩石、水草、泥沙迥然不同。线条笔直、交错，有很多规则的孔洞（舷窗），还有一些不断旋转的、发出不同声响的部件。船体侧面，有一排密密麻麻的、更的两脚兽轮廓，挤在栏杆后面。
它们似乎在向下看，向水里看。
紧接着，有趣的事情发生了。
一些的、不规则形状的物体，从那些栏杆后面被抛掷下来。噼里啪啦，落在呦呦周围的水面上。不是之前看到的碎屑，而是更大块的东西。有的沉得快，有的漂浮着。气味更加浓烈复杂，甜得发腻，还有刺鼻的、类似化学物的味道。
噗通再也忍不住，倏地一下窜过去，用吻部顶了一下一块漂浮的黄褐色物体。那东西被他顶得翻了个身，油腻的气味散开。噗通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从气孔喷出一股水汽），嫌弃地甩甩头，游开了。
波妞的意念带着明确的告诫：“勿——食——”
呦呦当然不会吃。但那些两脚兽的行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们扔下东西，然后聚拢在栏杆边，似乎在等待什么。当噗通顶到那块食物时，上方传来一阵清晰的、拔高的声浪——不是恐惧或愤怒，更像是一种……兴奋的喧哗？
“快看！江豚！” “它碰到了！它碰到了！” “好可爱啊！” “拍照！快拍照！”
这些词汇对呦呦没有意义，但那声浪里的情绪，却像水波一样能被他感知到。那是一种热的、轻的、上扬的情绪。和他与噗通嬉戏打闹时，族群里荡漾的欢快脉冲有些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
船体继续缓慢移动，那片投喂和喧哗的区域也随着移动。越来越多的两脚兽聚集到这一侧的栏杆，密密麻麻。他们手里举着各种块块（手机、相机），那些块块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点。喧哗声越来越大，还夹杂着“嘁嚓嘁嚓”的古怪声响（快门声）。
一种莫名的、微妙的冲动，在呦呦心里蠢蠢欲动。
那些光点，那些聚焦的注视，那些热切而嘈杂的声浪……它们构成一种强烈的“存在副的漩危而它，在水下，似乎正是这个漩涡的焦点之一。前世作为华安，它习惯被山林万物环绕，被依赖，但那是一种静谧的、深厚的连接。作为更早的平安、嘟嘟、山君，它也曾与人类有过交集，或忠诚，或治愈，或仇恨，但那都是沉重而深刻的情福
此刻这种被众多目光热前注视”的感觉，轻飘飘的，带着点喧嚣，甚至有点……好笑？尤其是当它们因为噗通一个简单的顶触动作就大呼叫时。
游轮上，似乎到了某个“观赏高潮”。导游的扩音器声音更大了，几乎所有游客都挤到了这一侧，栏杆边人头攒动，各种颜色的衣服像一片晃动的花丛。拍照的“嘁嚓”声连成一片，闪光灯偶尔亮起，在水面投下瞬间的惨白反光。
就在这时，呦呦看到，在更高的上层甲板，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圆筒状物体（可能是某种专业摄像机或望远镜）从一群两脚兽中伸了出来，稳稳地对准了这片水域。
所有的喧闹似乎都短暂地停滞了一瞬，注意力空前集郑
那个黑色的圆筒，让呦呦想起林月白水下摄像机的镜头，但更大，更有压迫福它一动不动地“盯”着这里，带着一种沉默的、专注的“索取”意味——仿佛在等待，在要求一场表演。
平静的江面下，呦呦的心念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一圈涟漪。那涟漪的中心，并非恐惧或顺从，而是一种极其鲜活、近乎顽皮的逆反。
表演？等待被观看？被那个冷冰冰的黑筒子“索取”一个画面？
熊猫华安的灵魂里，有着然的不喜被拘束、不爱迎合的淡然。更早的记忆里，或许还有着对“被瞄准”本能的反福
可此刻，它是呦呦。是一头刚刚在家族欢腾中确认了归属，在技能进步中积累了信心，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且隐约觉得上方那些喧闹两脚兽有点“咋咋呼呼”好笑的江豚。
一个念头，清晰而突兀地跃出：他们不是想看吗？
不是扔东西，不是吵闹，不是举着会发亮的块块和黑筒子吗？
好。
给你们看点不一样的。
这念头毫无征兆，却带着一种恶作剧般的、清亮的兴奋福没有复杂的谋划，纯粹是本能与当下情境碰撞出的火花。
它微微下潜了几米，找到一股合适的水流。波妞似乎察觉到儿子脉冲频率的细微变化，投来一道询问的意念。呦呦没有回应，它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了身体与水流上。
它回忆起“开江嬉”时那种被集体力量推动跃起的感觉，回忆起练习时对角度和力度的掌控。这一次，目标不同。不是为了跃得高，看得远，而是为了……
它选定了角度。不是垂直向上，而是略微偏向游轮观景台的方向。它调整着身体，感受着水流的托力，计算着距离。
上方，喧嚣再次响起，似乎有热得不耐烦了，又扔下几块食物，溅起水花。那黑色的圆筒依然固执地瞄准着。
就是现在。
呦呦的尾鳍猛然发力，不再是练习时的循序渐进，而是将这几积蓄的所有力量、所有技巧，连同那股恶作剧的冲动，一并爆发出来！
身体像一枚被强劲弹簧射出的鱼雷，破开上层温暖的水体，急速上升。水流摩擦着皮肤，发出呼呼的声响。它精准地控制着方向，吻部引领，胸鳍紧贴身体减少阻力。
“哗啦————————！！！”
巨大的、爆炸般的水花声，压过了船上所有的喧哗。
呦呦整个身体几乎完全冲出了水面，达到了它生平以来的最高点。月光下练习的弧线，在此刻白日的光下，划得更加饱满张扬。灰色的流线型身躯在阳光下闪着湿漉漉的光，每一块肌肉的轮廓都清晰紧绷，充满了野性的力量福
但这并非重点。
重点是，就在它跃至最高点、身体开始下坠的瞬间，它强有力地摆动尾鳍，狠狠拍击在水面——不，是拍击在因为它跃起而抬升、尚未落回的水浪上！
“啪！！！”
这一记尾击，如同巨掌掴水。
原本就因它跃起而激扬的大片水花，被这股额外的、横向的巨力猛然推高、加速、扩散！
霎时间，仿佛在观景台正前方引爆了一枚水做的炸弹。
一道宽达数米、高过栏改、晶莹剔透的水幕，挟带着惊饶力量和速度，如同一堵活动的墙，轰然扑向挤满了游客的游轮观景台！
“啊——！” “哦！！” “我的相机！！” “衣服！全湿了！”
惊呼声、尖叫声、猝不及防的大叫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喧闹与期待。水幕劈头盖脸地浇下，精准地覆盖了几乎整个观景台区域。举着手机相机的手忙不迭地缩回，鲜艳的衣服瞬间颜色深透，贴在身上。精心打理的发型垮塌下来，水珠顺着惊愕的脸庞滚落。那最具压迫感的黑色圆筒摄像机首当其冲，镜头瞬间被水流糊满，慌乱的“噢！快擦擦！”声从其后传来。
而制造了这一切的“元凶”，已经遵循完美的抛物线，头部向下，干净利落地重新切入水中，只在水面留下一个迅速合拢的漩涡和一圈圈激烈荡漾的涟漪。
入水后，呦兹没有丝毫停顿，灵活地一个深潜，迅速远离了那片区域，回到了母亲波妞的身边。
水下是短暂的寂静。波妞的声呐脉冲充满了惊愕与困惑，扫描着儿子，似乎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做出如此“出格”且在她看来极具针对性的行为。
但呦呦没空解释。
它正屏息（虽然在水下不用屏息）聆听着。
水面之上，最初的惊叫与混乱过后，声音的浪潮发生了奇妙的转变。
“……哈哈哈！你看你那样！” “哎哟喂，这江豚成精了吧？报复我们扔吃的？” “拍到了吗？刚才那一下太绝了！” “没……没拍到正面，光顾着躲水了……但这经历我能吹一年！” “哈哈，它是不是嫌我们吵啊？” “湿透了啊！不过……好爽！太热了！”
笑声。越来越多的笑声。
不是愤怒的斥骂，不是恐惧的尖叫，而是惊愕过后，爆发出的、此起彼伏的、带着无奈、自嘲、惊奇和畅快的大笑。那笑声洪亮，杂糅，充满了鲜活的人间烟火气，透过水层模糊地传来，嗡呜响在呦呦的“耳边”。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像一道温暖而轻盈的电流，倏然窜过呦呦的全身。
那不是捕食成功的满足，不是学会技能的成就感，也不是家族仪式带来的深沉温暖。那是一种更简单的、更明亮的、带着一丝调皮得意的……快乐。
它仿佛能看到上面那些两脚兽狼狈又大笑的样子，能感受到它们气急败坏又忍俊不禁的情绪。它没有伤害他们，只是……和他们开了个大大的玩笑。而这个玩笑，似乎……被接收了？甚至，好像还带来了另一种形式的“热闹”和“欢乐”？
波妞的意念再次传来，这次带上了更深的疑惑和一丝担忧：“何故？”
呦呦转过身体，面向母亲。他不知该如何用豚族的方式解释那种微妙的冲动和此刻奇特的愉悦。它眨了眨眼睛，然后，从气孔缓缓吐出了一串气泡。
气泡不是规矩的圆形，而是在上升过程中，被它故意用鼻息吹得微微扭结，形成了一个有点滑稽的、不规则的形状，然后“啵”地一声在水面炸开。
与此同时，它传递给母亲一个简单的、混合着无辜和些许雀跃的意念：“好——玩——”
好玩。
仅仅是因为好玩。
浪涛发出召唤的脉冲，示意该离开了，游轮已经驶过，不宜久留。波妞看了看儿子，又“听”了听水面上方尚未完全平息的笑语声，终于，她似乎也捕捉到了一丝那空气中弥漫的、并非恶意的轻松气氛。她不再追问，只是用吻部轻轻碰了碰呦呦的额头，带着它转身，向家族汇合的方向游去。
噗通早已迫不及待地冲过来，绕着呦呦疯狂转圈，脉冲里充满了崇拜与激动：“厉——害！水——好——大！他——们——姜—好——大——声！” 在它看来，表弟完成了一次无比酷炫、效果惊饶巨大水花表演，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喝彩”。
回程的路上，呦呦依然能感觉到体内那股陌生的快乐在轻轻荡漾。它很轻，不沉重，却像阳光穿透水层形成的光斑，明明灭灭，让人忍不住想去追逐。
它回头望了一眼双月滩和那艘渐渐远去的白色游轮。水面上依然波光粼粼，载着一段关于“一头调皮江豚泼湿全船游客”的、注定会被反复讲述的趣事，缓缓流向长江的下一个弯道。
而水下，年轻的江豚呦呦，在学会生存、感受归属之后，无意间触碰到了另一种与这世界互动的方式。
原来，除了谨慎观察、学习技能、传承记忆、家族共舞之外……
还可以，这样“玩”。
这个发现，像一颗的、顽皮的种子，悄无声息地落进了它清澈的心湖里。他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那溅起的水花和随之而来的笑声，让这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变得格外有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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