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潜流与抉择
七月的最后十，如同被放置在烧红的铁板上，缓慢而煎熬地炙烤着。省城的暑热达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正午时分，室外温度计的水银柱顽固地爬升到接近四十度的刻度线，柏油路面被晒得软塌塌的，踩上去会留下浅浅的、带着油光的脚印，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空气仿佛凝固了，没有一丝风，稠密得如同透明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烧火燎的感觉，吸入肺里沉甸甸的。远处的景物在扭曲晃动的热浪中变形，仿佛海市蜃楼。蝉鸣也变得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嘶哑而焦躁，像是在做最后的、徒劳的挣扎，更添了几分盛夏的烦闷。偶尔，际会积聚起厚重的、铅灰色的乌云，伴随着沉闷的雷声，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倾盆而下，带来片刻的、令人振奋的清凉。但雨过晴后，潮湿的水汽被烈日迅速蒸发，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和湿热，反而更添了几分闷热难耐的、让人浑身黏腻的窒息福
省师范学院的暑假校园，在这种极致的酷热笼罩下，呈现出一种近乎时间停滞的、深度休眠的状态。留校的学生数量进一步减少，如同退潮后零星散落在沙滩上的贝壳。一些原本打算利用暑假补习功课或进行课题研究的学生，也因难以忍受这恶劣的气和极其不便的生活条件而提前返乡。图书馆的开放时间再次大幅缩短，每只在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下午三点到五点开放四个时，而且常常是整个阅览室空无一人，只有年老的管理员靠在藤椅上，在老旧吊扇有气无力的嗡嗡声中打着瞌睡，空气中弥漫着旧书报和驱蚊水的混合气味。食堂的窗口只剩下最东侧的一个，饭菜更加简单粗糙，常常是硬邦邦的馒头、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配着齁咸的萝卜干，或者是一碗清汤寡水、只见几片菜叶不见油星的面条。校园里的林荫道白几乎看不到人影，大家都躲在宿舍或有限的阴凉处，寻求那一丝可怜的、聊胜于无的凉爽。整个校园仿佛一座被遗弃的城堡，寂静得只剩下永无止境的蝉鸣和热风拂过空旷广场时发出的、空洞的呼啸声。
然而，对于李叶而言，这种极致的寂静、酷热和近乎与世隔绝的状态，反而成了一种特殊的、求之不得的馈赠。外界的干扰降到了最低点，让他能够更加心无旁骛地、全身心地沉浸在自己的“研究”和深度学习之郑他像一位在沙漠深处苦修的隐士，对外在的艰苦条件甘之如饴，内心却因知识的不断滋养和探索的持续进展而变得无比丰盈、充实且宁静。
他对空间农场“银纹变化”的观察，进入了更细致、更长期、更系统化的阶段。 每晚夜深人静，当临时宿舍里其他留校生因疲惫而鼾声大作时，他便拉严床单帷幔，盘膝而坐，调整呼吸，让意念沉入那片独属于他的神秘地。
他不再进行任何新的农事操作或实验干预，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那圈环绕空间边缘的、模糊而神秘的银色纹路上。他像一位文学家观测遥远星系的细微光谱变化，极其耐心地、反复地“扫描”和“比对”纹路的每一处细节，尤其是正对着高剂量实验区（h组）麦苗生长区域的那一段弧线。他努力在脑海中构建一个清晰的“基准图像”，用于对比任何可能出现的微偏离。
经过连续多日、每至少两次的密切观察和意念记录，他基本可以确认，之前发现的那一丝极其微弱的、偏向暖色调的颜色加深感，并非偶然的视觉疲劳或错觉，而是确实存在的、持续稳定的、并且似乎与h组麦苗的生命活动紧密相关的变化。虽然变化的幅度依旧微乎其微，不借助极其专注的意念对比和强大的记忆力几乎无法察觉，但它确实稳定了下来，不再消退，也不再加剧，仿佛整个空间系统因为h组麦苗持续超常的能量消耗（或引发的能量流动），而达到了一种新的、动态的平衡状态。这种变化，与h组麦苗持续旺盛生长、并开始进入抽穗期的关键生殖生长阶段，在时间上高度同步，在空间上精确对应。
“这绝非偶然……这更像是一种……系统内部的能量流动指示器？或者是对特定区域能量负载变化的反馈信号？” 李叶在加密笔记本上，用更加严谨的语言写下自己的分析和推测。他大胆地提出假设：这圈银色纹路，很可能并非简单的空间边界装饰，而是反映了空间内部某种核心能量的实时状态或分布情况。高剂量实验区作物超常的生长速率和生物量积累，必然伴随着远超常规的能量消耗（或吸引了更强烈的能量流），这种局部的、高强度的能量活动，可能导致了该区域对应的纹路段的能量表征（或许表现为颜色、亮度或某种“活跃度”）发生了细微但可被感知的改变。这强烈地暗示着，空间农场内部的能量并非无限供给、均匀分布的，其流动和消耗可能受到内部生命活动强度和位置的显着影响！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推论！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就意味着空间农场并非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万能宝库，它很可能存在某种“负载上限”或“能量预算分配”机制。过度集中地、高强度地消耗能量于某一区域，可能会影响空间整体的能量平衡，甚至可能带来未知的风险。这对未来如何科学规划、合理利用空间资源，具有重大的、方向性的指导意义，同时也为他敲响了警钟——必须谨慎控制空间内的能量消耗节奏，避免过度刺激和涸泽而渔。
当然，这一切目前还仅仅是基于有限观察和逻辑推理的大胆假设，远未到得出结论的时候，需要更多设计严谨、控制变量更精细的实验来验证。但李叶已经下意识地将“谨慎原则”提升到了最高级别。他果断暂停了所有计划中的、新的、可能引发更强烈能量消耗的实验干预，将当前的工作重心完全放在了持续、细致的观察和记录上，力求积累更长时间序列的观测数据。
与此同时，他的“灵泉生物测定预实验”进入了关键的生殖生长观察和收获前期。 h组麦苗毫无悬念地率先抽穗，穗子异常硕大，颗粒饱满金黄，穗轴坚韧，在空间柔和的光线下闪烁着近乎金属般的光泽，呈现出一种超越常规认知的、近乎完美的丰收景象。m组和L组紧随其后抽穗，穗型和经济性状也明显优于cK组，呈现出清晰的剂量效应梯度。李叶开始系统地记录各组的抽穗期、穗长、穗粒数、籽粒灌浆速度等关键的生殖生长和产量构成指标。差异依然极其显着，进一步巩固了“灵泉剂量与生长促进效应存在正相关关系”的初步结论。他计划等待麦粒完全成熟、达到生理成熟度后，尝试进行更精确的“意念估产”（尽管主观误差很大），并精心留存各处理组的种子，作为未来进行遗传稳定性验证或更深入机制探索的宝贵实验材料。这个相对成功的预实验，为他后续在空间内开展更精细、更复杂的科学研究积累了宝贵的初步经验，也让他对如何在这种特殊环境下设计对照实验、减少系统误差有了更清晰的、来自实践的认识。
现实世界的学业深化和能力拓展，也在同步紧锣密鼓地推进。 在完成了对上学期各门主干基础课程的系统复习和查漏补缺之后，李叶开始有意识地利用这段无人打扰的宝贵时光，拓展自己的知识边界，构建更广阔的科学视野。他充分利用在图书馆整理旧刊的便利条件，像一只辛勤的蜜蜂，在知识的百花园中广泛采撷。他的阅读范围不再局限于物理和数学教材，而是延伸到了《科学通报》、《自然辩证法通讯》等综合期刊上那些介绍“生物能量学”、“生态系统物质循环”、“信息论与控制论”等前沿交叉领域的科普短文和学术动态简介。这些文章虽然内容相对浅显，却像一扇扇窗户，为他理解空间农场那种高效的能量-物质转化和信息调控现象，提供了新的、富有启发性的视角和概念工具。
更重要的是，他在一堆待处理的旧书中，意外地发现了一本纸张已经泛黄发脆、封面破损的译着——《研究生物学方法导论》。这本书系统而清晰地介绍了现代科学研究的核心方法论：如何提出可检验的科学问题、如何设置合理的对照和重复、如何遵循随机化原则以减少偏差、如何进行客观的数据记录和初步的统计分析。他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并将这些严谨的科学原则与自己之前进行的、相对粗糙的空间实验进行对比反思，立刻发现了许多可以改进和优化的地方。例如，之前的实验分组缺乏真正的随机化，样本量太，观测指标主观性强等。这种理论联系实际（虽然是极其特殊的“实际”）的学习和反思，带给他的收获是巨大的，让他的科研思维开始从朴素的观察摸索，向更规范、更严谨的系统化研究迈进。
然而，平静而高度专注的探索生活并非一成不变。外部环境的细微变化和人际关系的潜在发展，也开始如同暗流一般，悄然涌动，影响着李叶的思考和未来的规划。
一傍晚，酷热稍减，李叶正在宿舍楼后的水房用凉水冲洗拖把，准备打扫阅览室。一位同样留校的、化学系大二的学长，正一边用力搓洗着沾满试剂颜色的实验服，一边随口抱怨道：“这鬼气，实验室的通风橱效果都差了好多，做一会儿实验就浑身湿透，跟蒸桑拿似的。唉，对了，李叶，你听没？好像下学期开学后，学校要搞个什么‘学生学术科技活动月’。”
“学术科技活动月？”李叶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心中微微一动。
“是啊，”学长拧着衣服，水花四溅，“好像是上面下来的号召，要鼓励大学生搞点发明、创造，写点论文，培养那个啥……‘科技创新能力’。估计各系都得动员起来，搞点动静。你们物理系牛人多，肯定得有不少项目参加吧？不定还能选拔去省里比赛呢。”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李叶的心湖中漾起了圈圈涟漪。学生科研活动？论文？这让他立刻联想到了农学实践社那个已经数据翔实、图表清晰的番茄种植密度试验。如果能把那份试验报告进一步整理、提炼，写成一篇格式规范、论证严谨的论文，岂不是正好可以参与这项活动？这不仅能将社团成员们共同努力的成果以更正式的方式展示出来，或许还能得到系里老师更专业的指导，甚至获得一定的认可，为社团争取更多的支持。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和动力。
更具体、更直接的触动，来自于几后与孙晓梅的一次偶然相遇。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连续多日的酷热终于引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雷雨。雨后晴，空气暂时清新了许多，夕阳将金色的余晖洒向湿漉漉的校园。李叶难得地离开图书馆，到校园里散步透气，活动一下久坐的身体。信步走到实验楼后的苗圃边，他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孙晓梅。她正蹲在番茄试验田的田埂上，手里拿着一个水瓢，心翼翼地给几株后期补种、略显瘦弱的番茄苗浇水，神情专注而认真。
“晓梅同学？你怎么来了？”李叶有些惊讶地走近。
孙晓梅闻声抬起头，看到李叶，脸上露出温和而略带羞涩的笑容，夕阳的余晖在她清秀的脸庞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李叶？真巧。我……我过来看看咱们的试验田。虽然大部分番茄都收完了，数据也记录了，但这些后来补的苗还在，最近太热了，我怕它们干着，就过来浇点水。”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期待和憧憬，“社长前几来信还呢，开学后要集中精力，把咱们的试验报告好好写出来，争取能参加学校可能举办的活动。我想着，提前来看看，再熟悉一下田间的情况和数据。”
李叶看着她被汗水微微打湿的鬓角和那双清澈认真的眼睛，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孙晓梅对社团活动的这份投入、细心和责任感，让他颇为感动和欣赏。同时，“学校的活动”这几个字，再次印证了化学系学长的消息，让那个关于“论文”的想法变得更加具体和迫牵
“是啊，我也听了学术活动月的事。”李叶点点头，在她旁边的田埂上蹲下身，看着那些绿意盎然的番茄苗，“我们这个试验，从设计到数据记录，都很扎实，如果能把报告写好，写成一篇像样的论文，应该很有价值。”
“嗯！”孙晓梅的眼睛亮了一下，语气带着钦佩，“社长在信里也特别提到，这次试验多亏了你，数据记录和分析做得特别规范、清晰。他开学后写报告，还要多依靠你的思路呢。”
“我们一起努力。”李叶诚恳地，感受到一种共同奋斗的伙伴情谊，“到时候我们可以先拟定一个提纲，把数据分析得更透彻一些。”
这次短暂而自然的交谈，像一阵微风，吹散了夏日的些许烦闷，也让李叶更加明确了开学后一个重要的现实目标：高质量地完成番茄种植密度试验的报告，并尝试将其提升到“学术论文”的层次。 这既是对周卫国社长和全体社团成员辛勤付出的负责，也是一个难得的将理论知识应用于实践、并接受更广泛检验的锻炼和展示机会。他意识到，不能只埋头于自己那个秘密的世界，也需要在现实的学术土壤中扎根、生长。
随着七月即将画上句号，八月悄然临近，一个现实而迫切的问题也清晰地摆在了李叶面前：暑假最后一个月该如何安排？ 他在学校后勤处申请的勤工俭学岗位，合同到七月底就正式结束了。进入八月份，学校对留校学生的管理会更加松散，食堂可能只保留一个窗口且开放时间极短，图书馆的开放时间可能进一步压缩，热水供应也会更没保障，生活将面临更大的不便。是继续留在学校，忍受酷暑和清苦，专注完成自己制定的研究和学习计划？还是暂时返乡，与家人团聚，休整一下，同时也缓解一下经济压力？
他坐在临时宿舍的床沿上，就着昏黄的灯光，在笔记本上仔细地列出留校与返乡的利弊，进行冷静的权衡：
* 留校的优点：
* 时间完全自由支配，无人打扰，可以心无旁骛地进行空间探索和深度阅读。
* 可以持续观察空间银纹的变化，积累关键数据。
* 可以静心整理番茄试验数据，提前构思报告框架。
* 可以充分利用图书馆尚未完全涉猎的资源。
* 节省来回奔波的时间和路费（这笔钱对他而言不是数目）。
* 留校的缺点：
* 生活条件将异常艰苦，酷热难当，饮食单调，可能影响健康。
* 要独自面对更长时间的孤独感和可能出现的物资匮乏。
* 与家人分离时间过长，无法及时了解家中情况。
* 返乡的优点：
* 与父母家人团聚，享受亲情温暖，缓解思乡之情。
* 生活相对舒适，饮食有保障。
* 可以实地了解柳河大队夏收后的情况和“柳河一号”的后续表现。
* 返乡的缺点：
* 农村的学习研究环境远不如学校图书馆，效率会大打折扣。
* 路途奔波，耗时费钱。
* 需要应对乡亲们的好奇询问，在谈及大学生活时需格外谨慎，避免言多必失。
平逐渐地、但却坚定地向着“留校”一侧倾斜。空间的新发现正处在关键观察期，需要持续的关注；番茄试验报告的思路需要在安静的环境中梳理；图书馆里那些尚未翻阅的书籍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而且，他内心深处那份对知识探索和揭开奥秘的强烈渴望，正如同燃烧的火焰，驱动着他留下来。生活的清苦，对于经历过柳河大队艰苦磨练的他来，是可以克服的挑战。孤独？他早已习惯与自己的内心对话，何况还有那个充满生机的秘密空间作为他最坚实的精神支柱和探索的乐园。
几后，李叶做出了最终决定。 他铺开信纸，给家里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在信中，他详细而生动地描述了大学校园生活的丰富多彩（巧妙地隐去了清苦和孤独的部分），强调了暑假留校参加勤工俭学不仅可以赚取下学期的部分生活费，减轻家庭负担，更重要的是可以有大量完整的时间在图书馆深入学习，为下学期的繁重学业打下更牢固的基础。他恳请父母理解和支持他的决定，并承诺会照顾好自己。随信，他寄回了这个月勤工俭学所得的大部分钱，并附上了柳河大队寄来的、他舍不得吃完的部分特产，让家人也尝尝鲜。
信投入邮筒的那一刻，李叶感到一阵轻松，同时也更加明确了自己肩上的责任。接下来的八月，将是他完全自主支配的、进行深度潜修和专注探索的黄金时间。他重新审阅并细化了自己的八月计划：上午雷打不动地进行数学和物理的深度学习，攻克难点；下午广泛阅读拓展书籍，并系统整理番茄试验数据，开始撰写报告初稿；夜晚则进行空间观察记录，并开始构思下一阶段更严谨、更符合科学规范的实验方案。
当七月最后一的夕阳，用它那炽热而深沉的余晖，再次将整个寂静的校园染成一片瑰丽的金红色时，李叶站在图书馆三楼的窗前，望着窗外那片被酷热洗礼过却更显静谧的景色，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和一股沉稳的力量。前路虽有挑战，但方向已然清晰。他将继续留在这寂静的校园深处，如同一名深海勘探者，摒弃外界的喧嚣，向着知识与奥秘的更深处，默默潜校
（第五卷第五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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