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夏至的别离与静默的馈赠
六月的尾巴，在省城极致酷热的蝉鸣声和期末考试的尘埃落定中，悄然滑过，迎来了盛夏的顶点——夏至节气。省城的夏，在此刻展现出了它最原始、最暴烈的统治力。空几乎总是那种被烈日漂白聊、刺眼的亮蓝色，万里无云，太阳如同一个燃烧的白炽火球，高悬中，毫无怜悯地倾泻下毒辣的、仿佛能融化一切的光和热。气温持续飙升，白最高温度常常稳居四十度以上，柏油路面被晒得滚烫、软化，踩上去黏脚，蒸腾起扭曲视线的、灼饶热浪，远处的景物在热浪中颤抖、模糊。空气完全凝固了，闷热、潮湿、窒息，没有一丝风，即使静坐不动，汗水也会瞬间从全身每一个毛孔里涌出，如同溪般流淌，浸透衣衫，粘在皮肤上，令人烦躁欲狂。只有到了后半夜，才可能有一丝微弱的、带着地面余热的风，但根本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如同厚重棉被般包裹着一切的、令人窒息的暑热。雷阵雨也变得暴烈，往往是午后最闷热难当时，乌云翻滚，电闪雷鸣，倾盆大雨挟着冰雹砸落，但雨停后，水汽迅速蒸腾，湿度极大，反而更加闷热难耐，如同巨大的蒸笼。校园里的树木叶子被晒得打蔫、卷曲，呈现出一种疲惫的、蒙着尘土的墨绿色。蝉鸣达到了疯狂的顶点，从清晨到深夜，不知疲倦地嘶鸣着，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永不停歇的声浪，仿佛是夏本身焦躁到极致的心跳。一种极致的、令人无处可逃的炎热和一种学期结束后的、混合着解脱、疲惫和淡淡离愁的气息，笼罩着校园。
期末考试的烽火终于彻底熄灭，省师范学院迎来了漫长的暑假。 与寒假那种静默的撤离不同，暑假的离校潮充满了喧嚣、躁动和一种如释重负的狂喜。学生们归心似箭，拖着沉重的行李，汗流浃背地拥挤在火车站、汽车站，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泡面味和一种急切逃离酷热与学业压力的躁动气息。校园在短短几内迅速变得空旷，宿舍楼一扇扇窗户紧闭，楼道里堆放的行李消失无踪，喧闹的人声彻底消失，只剩下蝉鸣统治着一切，更添几分空旷和寂寥。食堂大部分窗口关闭，图书馆大门紧锁。只有少数留校的学生和工作人员，像蛰居的动物，龟缩在有限的、有风扇或空调的角落里，最大限度地减少户外活动。
315宿舍也再次迎来了分别。 王建国第一个扛着大包包兴冲冲地奔向火车站，回去享受矿上的“清凉”和家里的麻辣味。刘志强、李向东、周援朝也陆续离校。陈水生这次考得不错，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回家了。宿舍里只剩下李叶一人，他再次选择了留校。理由与以往类似：节省路费、避免夏日长途跋涉的辛苦，以及拥有一个完整、不受干扰的“深潜”期。然而，与往年不同的是，这次他的心境更加复杂，除了对知识的渴望，还多了一份劫后余生的疲惫、对那次危险探索的深刻反思，以及一份潜藏的、连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对某种安稳和熟悉的依赖。
暑假伊始，李叶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投入高强度的学习，而是决定给自己一段真正的“缓冲期”和“康复期”。 那次空间探索的反噬比想象中更持久，他需要时间让过度消耗的心神恢复过来。他刻意放慢了节奏，每只是看看闲书，整理一下学期笔记，在清晨或傍晚气稍凉时在校园里散步，让身心彻底放松。他享受着校园里难得的宁静，虽然酷热，但那种无人打扰的寂静让他感到安心。
然而，这份宁静在暑假开始后不到一周，就被一封突如其来的加急电报彻底打破了。
那下午，气闷热得令人窒息，李叶正在宿舍里摇着蒲扇看书，门房大爷气喘吁吁地跑上来，递给他一封电报。电报是从他老家县城邮局发来的，字数寥寥，却如同晴霹雳，瞬间击懵了他：
“父病危速归 母字”
短短五个字，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李叶的心脏！父亲病危！那个记忆中像山一样沉默、坚韧，用脊背扛起整个家的父亲，病危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冲散了所有的酷热。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电报纸飘落在地。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冷汗瞬间湿透了全身。
“回去！必须立刻回去！” 这个念头如同本能般占据了他全部思维。什么暑假计划，什么学业深潜，在“父病危”三个字面前，都变得轻如鸿毛。一种巨大的恐慌、担忧和无法言喻的悲伤攫住了他。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颤抖的手收拾了几件简单的衣物，带上所有的积蓄，几乎是冲出了宿舍，奔向火车站。
漫长而煎熬的归途。 拥挤、闷热、气味混杂的绿皮火车，如同一个移动的蒸笼。李叶蜷缩在硬座车厢的角落，心急如焚，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车窗外的景物缓慢移动。父亲的影像不断在他脑海中闪现：田间劳作时佝偻的背影、昏黄灯光下沉默抽烟的侧脸、送他上学时那欲言又止的眼神…… 自责、担忧、恐惧，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折磨着他。他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去。孙晓梅得知消息后，匆匆赶到车站送他，塞给他一包点心和几张零钱，眼中满是担忧，“李叶，路上心，家里有事需要帮忙就写信来。” 李叶感激地点点头，喉咙哽咽，不出话。
经过几几夜的颠簸，李叶终于赶回了那个位于西南群山深处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县城。 他没有回家，直接赶到了县人民医院。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拥挤嘈杂的病房里，他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瘦削得几乎脱了形、插着氧气管的父亲。母亲守在床边，眼睛红肿，满脸憔悴。看到李叶，母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父亲得了急症，是严重的肺炎并发心力衰竭，县医院条件有限，病情一度十分危急，虽然经过抢救暂时稳定，但依旧虚弱不堪，需要长期静养。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
李叶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强忍着泪水，紧紧握住父亲枯瘦的手。父亲微微睁开眼，看到是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接下来的日子，李叶的生活彻底改变了轨迹。 他不再是那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大学生，而是成了家里的主心骨。他日夜守在病房，照顾父亲，端水喂药，擦洗身体，陪着话。他跑前跑后，与医生沟通病情，办理各种手续。他安抚焦虑的母亲，处理家里停滞的农活和琐事。他带来的钱很快如流水般花去，他不得不开始为后续的治疗费用发愁。夏日的县城，病房里闷热难当，蚊虫肆虐。疲惫、焦虑、经济的压力，以及对父亲病情的担忧，像几座大山压在他年轻的肩膀上。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生活的沉重和责任，感受到了作为长子的担当。那个在学术世界里挥洒自如的李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在现实困境中咬牙坚持、迅速成长的青年。
在这个过程中，那个神秘的空间农场，似乎也感知到了他心境的巨大变化，或者，李叶在极度疲惫和压力下，无意中以一种全新的、被动的方式“感受”到了它。
在父亲病情最危重的那几，李叶几乎不眠不休，身心俱疲到了极点。一深夜，他趴在父亲病床边打了个盹。在极度的疲惫和焦虑中，他的意念无意识地、极其微弱地触及了那个空间。没有主动进入，没有探索的意图，甚至没有清晰的意识，只是一种本能的、对生机和安宁的渴求。
而就在那一瞬间，他并没影看”到任何景象，却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温和而磅礴的“生机流”，如同温暖的泉水，缓缓地、持续地透过某种无形的通道，浸润着他近乎干涸的心神和疲惫不堪的身体。这种“流”并非能量灌输，更像是一种生命本源层面的滋养和抚慰。它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安宁和修复的力量，抚平了他精神的焦灼，缓解了身体的极度疲惫，甚至让他感觉到父亲那微弱的气息，似乎也在这股“流”的间接影响下，变得平稳了一点点？
这不是他主动索取，而是空间在他极度需要时，自发的一种“回应”？或者，是他自身生命频率在低谷时，与空间生机产生的一种被动“共鸣”？
这种感受转瞬即逝，当他惊醒时，只觉得精神莫名地振作了一丝，身体的疲惫感也有所减轻，心中那份沉重的焦虑似乎被稀释了一点。他看向父亲，呼吸似乎平稳了些。是错觉吗？还是……
李叶心中剧震，但此刻他无暇深思，父亲的病情牵动着他全部的心神。他将这奇异的感觉归因于过度疲劳后的幻觉或是心理作用，但内心深处，却有一粒种子悄然埋下：这个空间，或许不仅仅是一个“能量源”或“信息库”，它可能还与生命本身，有着某种更深层次的、关乎“存在”与“维系”的、超越能量与物质的本质联系？
父亲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可以出院回家静养了，但需要长期服药，不能劳累。 家里的经济状况更加拮据。李叶知道，这个暑假，他必须留在家里，承担起责任。他写信给学校明了情况，申请延长假期。他放下了所有的书本，拿起锄头，下地干活，打理那几亩维持生计的田地。他体验到了真正的“汗滴禾下土”的艰辛，皮肤被晒得黝黑，手上磨出了水泡。晚上，他照顾父亲，操持家务。生活变得简单、粗糙，却也无比真实。
在这个完全不同的“暑假”里，李叶的心境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他远离了象牙塔的知识世界，一头扎进了充满烟火气和生活重压的现实土壤。他对生活的理解、对责任的认识、对亲情的感悟，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那个曾经执着于探索超自然奥秘的青年，在生活的磨砺中，多了一份沉静、坚韧和接地气的踏实。
直到八月底，父亲的身体有了明显好转，能够自理了，家里的秋收也忙完了，李叶才告别父母，再次踏上返校的旅程。 这次离别，没有了以往的兴奋和期待，多了几分沉重和不舍。他知道，未来的路，他需要更加努力，不仅为了自己的理想，也为了承担起家庭的责任。
当他再次回到省师范学院，已是夏末秋初，新学期即将开始。 校园里再次热闹起来，但李叶的心境已截然不同。他站在宿舍窗前，望着熟悉而又陌生的校园，心中百感交集。这个暑假，他失去了一个按计划深造的假期，却收获了远比知识更宝贵的东西——对生活的深刻体验、对责任的担当，以及那次在极度困境中感受到的、来自空间的神秘“生机滋养”所带来的、关于生命本质的模糊启示。
他没有立刻投入学习，而是静静地坐了很久。他拿出那本加密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看着那条用血红色写下的“最高警报”，沉思良久。然后，他在下面，用平静而坚定的笔触，缓缓写下了新的感悟：
“【癸亥年夏，归乡侍疾记】 日期：夏末，返校前夜。事件：父病危，归家侍疾两月余。 收获：亲历生活之重，深感责任之实，体悟生计之艰，亲情之贵。学问非空中楼阁，根植于生活之土。 关联空间之思：于身心交瘁、几近崩溃之际，曾感空间似有莫名‘生机流’滋养，非主动索取，乃被动感应，或为生命低谷时之自然共鸣？此感模糊，然启示深远：空间之秘，或不止于能量、信息、系统，更关乎‘生命’本身之维系与升华？此问，当存于心，待未来印证。 新学期之志：脚踏实地，不负韶华，勇担责任，上下求索。”
合上笔记本，李叶望向窗外。蝉声已歇，秋风送爽。新的学期，新的征程，即将开始。他已然不同。
（第六卷第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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