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雪落无声
十二月的第一场雪，在午夜时分悄然而至，纷纷扬扬，覆盖了金陵城。清晨推开窗，世界已是白茫茫一片。梧桐光秃的枝桠上压着松软的雪，宿舍楼的红色屋顶镶了银边，远处的紫金山也披上了一层素雅的薄纱。空气清冽得刺鼻，却也带着雪后特有的、干净的甜味。
雪带来了短暂的静谧。校园里早起的学生也放慢了脚步，呵着白气，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走向食堂、教学楼、图书馆。物理学院楼前，有人堆了个的、歪歪扭扭的雪人，用石子做眼睛，胡萝卜当鼻子，憨态可掬。这景象冲淡了一些学术圣地的严肃，添了几分冬日的童趣。
然而，雪带来的安静，并不能掩盖期末季日益迫近的紧张氛围。梧桐大道上步履匆匆的学生们，谈论的不再是雪景，而是“考试范围”、“作业ddL”、“综述要交”、“开题报告”……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因、熬夜的倦意，以及一种心照不宣的焦灼。
李叶也未能免俗。他面临的，不仅是公共课的期末考试，更重要的，是陈其林教授课题组中期考耗压力。按照物理学院的传统，研一上学期期末，每位研究生都需要在课题组内进行一次正式的研究进展汇报，相当于一次型答辩。导师和课题组全体成员都会参加，对新人过去半年的工作进行评估，并决定下学期的具体研究方向和资源支持。这关乎到课题组的资源分配，也关乎到导师对学生的评价，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李叶的预研课题，虽然经历了初期的挫折，在调整方向后取得了不错的进展，成功复现了核心相图的主要特征，并对模型的维度敏感性做了系统性探究。但距离“完成”，还有一段距离。尤其是陈教授提出的“尝试不同数值方法交叉验证”和“思考模型简化可能”这两个方向，他还只是刚刚起步，没有实质性的新结果。如何将半年来琐碎的工作梳理成一个逻辑清晰、有亮点、也有明确后续方向的报告，是他当前最大的挑战。
图书馆古籍馆区的老位置，窗外的雪景成了他整理思路时偶尔抬眼放松的背景。笔记本摊开，屏幕上是他精心制作的ppt草稿。他试图从最初的“文献理解与模型复现”开始，清晰地讲述遇到的困难（维度混淆、参数敏感性），展示解决方案（系统性维度对比、参数重校），汇报当前成果（定性复现成功，发现维度敏感性，定量误差分析），最后提出未来计划（探索其他数值方法如密度矩阵重整化群dmRG的可行性，思考模型在强耦合极限下的可能简化）。逻辑链条必须环环相扣，每一张图表、每一个结论，都要经得起推敲。
然而，真正让他在意的，不仅是工作本身的展示，更是一种证明。向导师、向师兄师姐、也向自己证明，他有能力独立面对和解决研究中的实际问题，有潜力在这个竞争激烈的领域走下去。这压力，远比任何一门课程的期末考试，都要来得具体而沉重。
就在他埋头苦干，反复修改ppt，斟酌每一句话的表达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孙晓梅发来的消息，一张照片——北大未名湖银装素裹，湖面结了薄冰，覆着新雪，岸边柳枝挂满冰凌，晶莹剔透。附言：“叶子，北京下雪了，好大，未名湖都冻上了。你们那边呢？”
李叶心头一暖，拿起手机，走到窗边，拍了一张图书馆窗外被雪覆盖的草坪和光秃的梧桐，发了过去：“也下了，刚积起来。你们那儿更冷吧？多穿点。”
很快，孙晓梅回复：“嗯，零下十度了，出门像在冰箱里。你也是，别只顾着看文献，记得加衣服。（笑脸）对了，我开题报告基本搞定了，老板终于点头了。不过接下来实验压力更大了。你们期中考核啥时候？”
“下周。压力山大。”李叶简短回道，不想传递太多负面情绪。
“加油！你基础那么扎实，肯定没问题的。我相信你。”孙晓梅的回复很快，带着她一贯的、让李叶安心的力量。“等考完，我们好好视频一下，感觉好久没好好话了。”
“好。你也加油，注意身体，别太拼。”李叶回道。简单的几句交流，却像雪里一杯温水，驱散了一些心头的寒意和紧绷。他知道，在遥远的北方，有一个女孩，也在同样的压力下努力着，并且相信着他。这份无声的默契和支持，是他前行路上重要的力量来源。
然而，就在他准备收起手机，继续投入工作时，又一条消息蹦了出来，来自一个他几乎快要忘记的名字——秦思源。
“李叶学长，好久不见！我是秦思源，还记得我吗？去年在省大物理竞赛，还有您给我解答过问题的。冒昧打扰，我现在也在金陵，在南大文系读大一。前几和高中同学聚会，听您也在南大物理学院，真是太巧了！不知道学长最近有空吗？想请您喝杯咖啡，顺便请教一些学习和生活上的问题，不知道是否方便？（附上一个可爱的表情）”
秦思源。那个在省大物理竞赛中偶遇的、眼中带着纯粹求知欲的、来自南方城的学妹。李叶的记忆被勾起。他对这个女孩印象不错，聪明，踏实，有一种未经雕琢的灵气。只是后来保癣毕业、来金陵，事情纷至沓来，便渐渐淡忘了。
她竟然也考到了南大，还是文系。这确实巧。李叶略一沉吟。他现在忙得脚不沾地，中期考核在即，实在抽不出太多时间。但毕竟是旧识，又是学妹，初来乍到，想必有很多不熟悉的地方，简单见一面，给点过来饶建议，也是人之常情，花不了太多时间。
“秦思源你好，记得。恭喜你来南大。我这周比较忙，下周中期考核。如果你方便的话，周五下午怎么样？地点你定，学校附近就好。”李叶回复。
消息几乎是秒回：“好的好的！谢谢学长！学长您定地方就好，我都可以！不打扰您准备考核，等您有空！（开心）”
李叶想了想，约在了学校南门外一家相对安静、价格也适中的咖啡馆。时间定在周五下午三点，那时他应该能完成上午的工作，有一个多时的间隙。
放下手机，李叶轻轻呼出一口气。秦思源的出现，像一片的雪花，意外地飘进了他紧张有序的生活。他没有多想，只当作是对旧识的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然后，他重新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ppt，拉回那些需要精确表述的数据图表和物理结论上。雪，依旧静静地落着，覆盖了窗外的世界，也仿佛暂时覆盖了他生活中除了眼前课题之外的一切杂音。
周五下午，雪停了，但色依旧阴沉，气温很低。李叶裹紧了羽绒服，穿过银装素裹的校园，来到约定的咖啡馆。推门进去，暖气和咖啡的香气扑面而来。店里人不多，舒缓的爵士乐流淌在空气郑
他环顾四周，很快在一个靠窗的位置看到了秦思源。她比一年前似乎长高了一些，褪去了些高中生的青涩，穿着一件浅色的羽绒服，围着格子围巾，正低头看着手机，侧脸在窗外雪光的映衬下，显得干净而专注。
“秦思源。”李叶走过去，打了个招呼。
秦思源闻声抬头，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明亮而略带腼腆的笑容：“李叶学长！好久不见！”她连忙站起身，显得有些局促，“学长快请坐！外面冷吧？”
“还好。”李叶在她对面坐下，脱下外套。“等很久了？”
“没有没有，我也刚到。”秦思源摇头，将播推过来，“学长想喝什么？我请客！”
“不用，AA就好。”李叶点了杯美式，秦思源要了杯热可可。
等待饮料的间隙，气氛一时有些安静。秦思源双手捧着温热的水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似乎在组织语言。李叶则借着打量咖啡馆环境的机会，让自己从紧张的学术思维中稍微抽离。
“学长，在物理学院读理论物理，感觉怎么样？是不是特别难？”秦思源终于开口，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丝向往。
“难是肯定的，”李叶实话实，“课程抽象，要求高，自学能力要强。不过也很有意思，能看到很多本科接触不到的前沿和深层东西。”他简单分享了一下自己这学期的课程和感受，略去了课题的具体细节。
秦思源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偶尔插嘴问一两个问题，都是关于学习方法和时间管理。“学长，你们每都泡在图书馆吗？那些高深的公式，是怎么啃下来的？”
“泡图书馆是常态，”李叶笑了笑，“至于公式，急不得。要一遍遍推导，结合物理图像去理解，和同学讨论也很重要。刚开始谁都头晕，坚持下去，慢慢就通了。”他想起自己刚开始学《高等量子力学》时的茫然，颇有些感同身受。
“文系呢？感觉如何？”李叶将话题抛回去。
秦思源的眼睛更亮了：“特别棒！虽然才一个学期，但真的打开新世界！学长你知道吗，我们最近在学宇宙大尺度结构，那些星系的分布、暗物质晕、宇宙学原理……感觉人类真的好渺，但又能用这么精妙的方程去描述这么宏大的东西，太神奇了！”她的话匣子似乎打开了，起文系的课程、有趣的老师、还有参观紫金山文台的经历，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发自内心的热爱。
李叶静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他能感觉到秦思源身上那种对知识、对未知世界的旺盛好奇心和热情，这让他想起了几年前的自己。这种纯粹的热爱，在学术道路上，是一种宝贵而持久的动力。
“学长，”秦思源的声音忽然低了一些，带着点不好意思，“其实……除了学习，我还有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请教你。”
“你。”李叶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就是……我听研究生阶段，选导师特别重要。不同的导师，风格、方向、要求都差很多。学长你是怎么确定跟着现在的导师的？或者，怎么判断一个导师是否适合自己呢？”秦思源问得很认真，显然这不是随口一问。
李叶微微一愣。他没想到秦思源会问这个问题。她才大一，就在考虑研究生导师的事情了？这份远见和规划意识，倒是让他有些意外。不过想想也能理解，南大这样的顶尖学府，竞争激烈，有长远打算的学生不在少数。
“这个问题很重要。”李叶放下咖啡杯，认真思考了一下，“我当时主要是结合自己的兴趣。我对凝聚态理论，特别是强关联系统感兴趣，就重点看了院里相关方向的老师。然后尽可能去了解老师的研究方向、发表的文章、在学术界的影响力，还迎…更重要的是，师兄师姐的口碑，了解老师的指导风格是严厉还是宽松，是手把手教还是放养，组里的氛围怎么样。”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个人觉得，方向契合是基础，但导师的为人、指导方式，以及组里的氛围，可能对几年研究生生活的影响更大。有机会的话，可以提前去听听感兴趣的老师的课，或者找机会和老师、组里的学生聊一聊，感受一下。”
秦思源听得非常专注，频频点头，拿出手机快速记录着要点。“谢谢学长！太有用了！我就是有点迷茫，看老师们都特别厉害，但不知道该怎么选。而且，我听有些老师要求特别严格，压力会很大……”
“压力肯定有，做研究没有轻松的路。”李叶坦诚道，“关键是，你愿不愿意为了自己喜欢的方向去承受那种压力。跟对导师，压力会是成长的动力；跟不对，可能就只是痛苦了。”
他又简单分享了一些自己了解到的、关于不同导师风格的传闻（隐去具体姓名），以及陈教授课题组的一些基本情况（当然，隐去了具体课题内容和自己的进展）。
秦思源听得十分感激：“学长，你人真好！跟我这么多，真的帮大忙了！我本来还纠结要不要麻烦你，毕竟学长你这么忙……”
“没事，都是这么过来的。”李叶看了看时间，不知不觉聊了快一个时。“你才大一，不用太焦虑。先把基础打扎实，多探索不同的方向，找到自己真正的兴趣所在。到时候选择导师，自然会有更清晰的想法。”
“嗯！我记住了！”秦思源用力点头，脸上恢复了之前的明朗，“学长你下周要中期考核对吧？我就不多耽误你时间了。加油！学长肯定没问题的！”
离开咖啡馆时，色已近黄昏。雪后的空呈现出一种清冷的灰蓝色，街灯次第亮起，在积雪上投下昏黄的光晕。秦思源挥手告别，踩着积雪，轻快地走向公交站台，背影充满了年轻的活力。
李叶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中泛起一丝淡淡的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去年此时，他还在为保研和未来焦虑。如今，他已成为别人眼中可以请教经验的“学长”，肩上扛着自己的课题和压力。而那个曾经在竞赛中有些紧张的女孩，也已经踏入大学的校门，开始规划自己的学术道路。
帮助别人，尤其是看到对方因为自己的经验而少走一些弯路，感觉并不坏。这让他觉得自己这半年来的辛苦和摸索，除了自身的成长，也产生了一点额外的、微的价值。
他转身，朝着物理学院的方向走去。短暂的放松结束了，他必须回去，继续面对那些未完成的ppt，未理清的思路，以及即将到来的中期考核。咖啡馆里的温暖、学妹的感激、关于过往和未来的短暂思绪，都被他暂时封存在心底。他重新调整呼吸，让思维聚焦到即将到来的挑战上。
雪又开始下了，细的雪花在昏黄的灯光下静静飘落，无声无息，覆盖了来时的脚印，也预示着，这个冬，才刚刚开始。而他学术生涯的第一场重要“雪仗”，也即将拉开序幕。
（第九卷第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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