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的六月,日头毒得能把人活活烤出一层油。
黄土夯实的校场蒸腾着滚滚热浪,空气里,汗酸、马粪、干草被暴晒后的味道,混成这边城独特的气味。
“一七三零!”
“到!”
“一四二九!”
“到!”
没有张二狗,没有李铁柱。
只有一串串编号。
士兵脖子上挂着的铜制军籍牌,正面是“朔方左卫”,背面就是这串独一无二的编号。
镇守朔方城参将陈延祚站在点将台阴凉处。
朔方左卫指挥使许平安拎着水囊过来。
“大哥,您别,这法子也挺好。”
他拧开盖子猛灌一口凉水,抹了把嘴。
“以前喊二狗,半个营的人都回头看。”
“现在喊‘七三一’,就那一个独苗应声,清点人头快了不止一倍。”
“尤其咱们这蒙古兵多,叽里咕噜的名字谁记得住,还是编号省事!”
陈延祚没答话,目光落向校场角落的一处凉棚。
日头正烈,那里没在操练刀盾,也没在演练骑射。
百十来号光着膀子的精壮汉子围成一个圈,像一群被迫听经的猴儿。
圈子中央,站着一个年轻人。
青色圆领袍,文质彬彬,手里没拿刀,拿的是一卷书。
皇上从皇明文武院调来的“百户督政”。
这种人,光朔方城就塞了一百个,听还只是第一批。
“走,去听听那帮秀才在念什么经。”
陈延祚提了提腰带,一步步走下将台。
凉棚下。
年轻的督政官名叫苏长青,二十三岁,文武院第一期优等生,此刻正讲得口干舌燥,脸颊泛红。
他面前,是一群活灵活现的兵痞图鉴。
有的汉子拿指甲在满是泥垢的脚丫子上刮着,刮下一层灰白的泥卷。
有的眯着眼,在自己汗津津的裤裆里摸索,精准地捏死一只虱子,指尖一捻,发出一声轻响。
还有的干脆脑袋一点一点,哈喇子都快流到了胸口。
只有几个新兵蛋子瞪着懵懂的大眼,看着这位“苏大人”,透着对读书饶敬畏和茫然。
苏长青的心沉了下去,但他强行提起一口气,将书卷猛地拍在掌心!
啪!
“何谓大明?!”
他厉声发问,试图用音量唤醒这些麻木的灵魂。
“大明,非止紫禁城巅那一方日月!更是你故乡灶头未熄的烟火,是妻儿倚门待归的双眼,是祖坟上年年飘起的纸钱!”
他踏步向前,扫过每一张被烈日和风沙磨砺得粗糙不堪的面孔。
“你们握着的不是铁,是护家的骨气!”
“你们扛着的不是旗,是华夏的山河!”
“刀锋所向——是为爹娘老能安稳度日;枪矛所守——是为万里神州不染胡尘!”
“今日我等站在这里,站成一座墙——背后是家的炊烟、是祖宗的语言、是千千万万活生生的人间!这,才是我等效死守护的大明!”
这番话,他在文武院的结业典礼上听过,当时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燃烧,恨不得立刻奔赴沙场,为国捐躯。
可现在,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死寂之后,是压抑不住的窃笑。
“哎,苏书生。”
前排一个脸上带刀疤的老卒懒洋洋地举起了手,他是朔方卫有名的刺头,编号零八一一,绰号“老烟枪”。
苏长青额角青筋跳了一下,还是忍住了火气。
“零八一一,讲。”
老烟枪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的戏谑。
“您的这些大道理,俺们这帮粗人听不懂。”
“俺就想问问,为了您的那个扛起华夏的山河,能不能给俺多发二斤肉?”
“哄!”
压抑的笑声瞬间炸开,整个凉棚的气氛都变得快活起来。
“是啊苏大人,俺当兵不为吃粮为了啥?”
“皇上是俺们的君父,可君父在京城,太远了!俺娘还在老家等着米下锅呢!”
“要不是朔方城双倍粮饷,谁来这草原孤城啊!”
苏长青那张白净的脸,“刷”一下涨成了猪肝色。
他感觉所有的理想和抱负,都被这群兵痞用最粗俗的言语撕得粉碎。
“混账!”
苏长青气得身子发颤,声音都变流。
“若是没有国,哪来的家?!若是让鞑子破了关,你们的娘、你们的婆姨,还能有命在?!”
“这……”
老烟枪被他吼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顶嘴。
但他脸上那股“你得都对,但老子不信”的油滑劲儿,狠狠扎在苏长青心上。
其他的兵卒也都低下头,气氛冷了下来。百户也只是听着督政的话语,默不作声。
这种沉默的对抗,比指着鼻子骂娘更让他感到窒息和无力。
这一个月,日日如此。
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他和这些士兵之间。
踏、踏、踏。
沉重而富有节奏的脚步,由远及近。
陈延祚走了进来。
他身后的许平安,手掌按在刀柄上,扫过全场,所有兵痞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将军!指挥使!”
老烟枪吓得一激灵,刚想爬起来行军礼。
“都给老子坐着!”
陈延祚一声暴喝,众人顿了顿,刚抬起的屁股又重重落回地上。
他的目光直直地看向脸色发白、手足无措的苏长青。
“苏督政。”
“卑职在。”苏长青连忙拱手行礼,心中羞惭万分,只觉得自己这副狼狈样,把文武院的脸都丢尽了。
陈延祚走到苏长青身边,拿过他手里的书卷,而后猛地转身,面对着那一双双或畏惧、或麻木的眼睛。
他的声音,冷得像块铁。
“刚才,零八一一问,扛起华夏的山河,给不给肉吃。”
陈延祚突然伸出另一只手,直直指向老烟枪。
“老烟枪,你老家是遵化的,对吧?”
老烟枪脖子一缩:“是……是。”
陈延祚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人耳朵发聋!
“崇祯二年!鞑子破口,遵化城破!你爹是怎么死的?!”
老烟枪身子一哆嗦,脸色惨白。
陈延祚的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被他看到的人,都觉得脸皮发紧。
“那是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咱们没守住!”
“因为那时候,没人告诉咱们这帮大头兵,打仗不仅仅是为了那几两银子!
是为了不让自家的婆娘被人糟蹋完再填进井里!是为了不让你爹娘的脑袋,被鞑子砍下来当球踢!”
他将书卷“啪”一声重重拍回苏长青怀里。
“苏督政教你们识字,教你们道理,不是为了让你们这帮杀才去考状元!”
“是为了让你们哪死了,能死个明白!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死的!”
“是为了让你们往家里写信的时候,不用跟条狗一样,跪在地上求爷爷告奶奶找人代笔,把自己婆姨的名字都写错!”
“写信”两个字,打破了场中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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