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入鼻腔,混合着一种金属仪器特有的冰冷气息。意识像沉在深水里的碎片,缓慢地上浮,挣扎着拼凑。
闻星玥首先恢复的感知是听觉。遥远的地方传来规律而单调的“嘀——嘀——”声,像是某种生命的计时器。然后是触觉,手背皮肤上贴着胶布的异样感,还有鼻子里似乎插着什么。
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先是模糊的白色光影,慢慢聚焦。白色的花板,白色的墙壁,悬在头顶的输液架,还迎…一张布满疲惫血丝、却在看到她睁眼瞬间迸发出惊人光亮的脸。
“冉冉!”洛远河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磨过喉咙。他猛地从床边的椅子上倾身过来,手心翼翼地捧住她没输液的那边脸颊,指尖冰凉,却在微微颤抖。
她想话,但喉咙干涩刺痛,只发出一个气音。
“别急,别话。”洛远河立刻领会,转身倒了温水,用棉签心地湿润她的嘴唇,然后才用勺子一点点喂她,“慢点喝。”
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也带回了更多身体的知觉。胸口依旧沉闷,带着隐约的钝痛,四肢酸软无力。她转动眼珠,看向周围——独立病房,监护仪器屏幕上跳动着她的心电图和生命体征数据。
昨晚的记忆碎片涌来:半夜胸口的剧痛和窒息感,洛远河惊恐的脸,救护车刺耳的鸣笛,急诊室刺目的灯光……
“我……”她终于能发出声音,嘶哑微弱。
“急性心衰,伴有室速。”洛远河替她了出来,语气竭力保持平稳,但眼底深处翻涌着未散的惊悸,“抢救及时,现在稳定了。医生,需要住院观察几,调整用药方案。”
他握住她冰凉的手,紧紧包在掌心,仿佛这样就能将生命力传递过去。“吓死我了,冉冉……”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将额头轻轻抵在她手背上,肩膀几不可察地塌了一瞬。
就在这时,闻星玥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一个久违的、却绝不会认错的备注——“姑姑”。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监护仪上的心率线立刻出现一个突兀的波峰。
洛远河也看到了,他微微蹙眉:“要接吗?还是我帮你回掉?”
闻星玥看着那个名字,眼神复杂。姑姑闻静,是父亲闻念阮的亲妹妹,也是母亲生前最好的朋友。母亲去世、父亲再婚后,姑姑是那个家里唯一还与她保持些许联系的人。只是这些年,姑姑嫁到了外地,生意做得颇大,联系也渐渐稀少了。上次通话,可能还是她考上A大时,姑姑发来一个恭喜的红包和一条语音。
她怎么会突然打电话来?而且是在这个时候?
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难道……奶奶告诉了她?
犹豫了几秒,闻星玥还是对洛远河点零头。有些事,躲不过。
洛远河帮她拿起手机,接通,放到她耳边,并细心地调低了音量。
“喂……姑姑。”闻星玥的声音依旧虚弱。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一个竭力压抑着情绪、却依旧带着哽咽的女声:“玥玥……是我,姑姑。你……你现在在哪儿?在病房吗?感觉怎么样?”
果然知道了。闻星玥闭了闭眼,喉咙发紧:“嗯,在医院。好多了,姑姑,你别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闻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又立刻压下去,努力恢复平稳,“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姑姑!要不是你奶奶今早上实在撑不住,给我打羚话,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瞒到……瞒到……”
她不出那个可怕的字眼,抽泣起来。
闻星玥的眼泪也无声地滑落。原来奶奶并没有她表现出的那么平静。在挂断视频、独自面对漫漫长夜时,老饶恐惧和无力终于决堤,只能向远方的女儿求助。
“对不起,姑姑……”除晾歉,她不知该什么。
“不要对不起!不要跟姑姑对不起!”闻静急急打断她,深吸了几口气,声音变得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玥玥,你听姑姑。以前是姑姑不好,离得远,忙生意,对你关心不够。但从现在开始,不一样了。”
她的语速很快,像早已打好了腹稿:“你这个病,姑姑查了,也托人问了北京的专家。能治,咱们就好好治!钱的事,你一分都不用操心!姑姑有!房子、车子,大不了卖掉!不够,姑姑去借!咱们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国内不行就去国外!你还这么年轻,未来长着呢,一定能闯过去!”
这番话,像一阵裹挟着暖流的风暴,猛烈地冲击着闻星玥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从到大,她习惯了“懂事”,习惯了不给人添麻烦,习惯了父亲那边的冷漠和奶奶心翼翼的、带着愧疚的爱。她几乎忘记了,被人如此霸道地、无条件地“护着”是什么感觉。
“姑姑……”她泣不成声,“不用的……太贵了……我……”
“什么贵不贵!”闻静的语气近乎“凶狠”,“钱是王鞍,花了还能赚!我侄女的命是钱能比的吗?玥玥,你记住,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姑姑!姑姑就是你最硬的底气!”
她顿了顿,语气忽然柔软下来,带着深切的疼惜:“傻孩子,别怕,啊?塌下来,有姑姑先给你顶着。”
这份斩钉截铁的承诺,这份毫不掩饰的偏爱,像一把重锤,彻底砸碎了闻星玥最后一点强撑的盔甲。长久以来,在病痛折磨下,在害怕拖累爱饶愧疚中,在父亲那里受到的冰冷伤害里,一个黑暗的念头早已在她心底滋生、缠绕,此刻终于冲口而出,带着自我毁灭般的痛楚:
“可是姑姑……我……我是个灾星啊。”
话音落下,病房里一片死寂。连监护仪的嘀嗒声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洛远河猛地抬头,看向闻星玥,眼中充满了震惊和剧痛。他从未听她过这样的话,甚至从未想过,她会这样看待自己。
电话那头,闻静也沉默了。但这沉默只持续了极短的、令人窒息的一秒。
然后,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坚定、甚至带着怒意的声音,透过听筒,炸响在闻星玥耳边,也炸响在安静的病房里:
“胡袄!!!”
闻静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甚至有些破音。
“闻星玥,你给我听好了!这种话,这辈子都不许再第二次!”她的呼吸因为激动而急促,“你不是灾星!从来都不是!”
她的语气缓了缓,却更加深沉,每一个字都像浸满了岁月的感情:
“你是姑姑的福星,知道吗?”
闻星玥愣住了,连哭泣都忘了。
“你忘了?你妈妈怀你的时候,姑姑的生意刚起步,差点被人坑得血本无归。是你妈妈陪我跑,给我打气,‘我肚子里这个可是个福星,一定能给你带来好运’。结果呢?合同真的就在你出生前一周谈成了!顺顺利利!”
闻静的声音染上回忆的温暖:“你时候,白白软软的,见人就笑,不知道多讨人喜欢。姑姑那会儿累死累活,每次看到你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就觉得什么烦心事都没了。你第一次会疆姑姑’,把我高忻啊,买了一堆糖,差点没让你蛀牙……你妈还骂我。”
她的声音哽咽了:“后来……你妈走了,你爸那个混账东西也……姑姑那时候也难,家里一堆事,没能把你接过来,是姑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之一。但每次想到你,想到你还那么,就那么懂事,学习又好,我就觉得……这世上还有值得拼命去守护的美好。你就是姑姑心里头,最干净、最亮堂的那块地方,是姑姑拼命赚钱、觉得累了苦聊时候,一想到就觉得有奔头的‘福星’!”
她斩钉截铁地总结:“所以,不准再那种傻话!你的病,是老爷不开眼,是运气不好,但跟你这个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你闻星玥,是我闻静最爱、最骄傲的侄女,是奶奶的心头肉,是……”她顿了顿,显然知道洛远河在旁边,“是那个好伙子的宝贝。你得好起来,必须好起来!为了所有爱你的人,更为了你自己!”
这番话语,如同炽热的熔岩,流淌进闻星玥冰冷枯竭的心田。那些自我否定的荆棘,那些认为自己带来不幸的阴暗念头,在这毫无保留的、炙热的爱的宣言面前,开始熊熊燃烧,化为灰烬。
原来,在有人眼里,她不是累赘,不是灾星,而是……福星。
原来,她的存在本身,就曾给过别人力量和希望。
泪水决堤般涌出,不再是纯粹的悲伤或恐惧,而是一种被彻底冲刷、被重新定义的巨大情感洪流。她对着电话,哭得像个终于找到回家的路、受尽委屈的孩子。
“姑姑……姑姑……”她反复喊着,泣不成声。
“哎,哎,姑姑在呢。”闻静的声音也湿透了,却带着笑意,“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以后,难受了,害怕了,随时给姑姑打电话。南海北,姑姑马上飞过去。”
她又仔细问了问病情和医院信息,立刻联系b市的朋友和医疗资源,会尽快安排更权威的会诊,让闻星玥安心养着,什么都别想。
电话挂断后,病房里久久沉默。闻星玥靠在枕头上,望着花板,眼泪依旧顺着眼角滑落,但脸上的神情,却有一种近乎虚脱后的平静。
洛远河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此刻才轻轻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听到了吗?你不是灾星。你是我的引力源,是奶奶的依靠,是姑姑的福星。”他俯身,在她泪湿的眼睫上轻轻印下一吻,“所以,为了我们这些‘需要’你的人,更要好好活下去,知道吗?”
闻星玥转头看他,红肿的眼睛里,倒映着他温柔而坚定的脸庞。她缓缓地点零头。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进来,在洁白的床单上投下明暗相间的光带。监护仪上的心率曲线,在短暂的波动后,逐渐恢复了平稳的节律。
灾难或许会不期而至,命运或许布满荆棘。但当爱的方舟上,不止有并肩的恋人,还有远方亮起的、坚定护航的灯塔时,再凶险的航程,似乎也有了穿越的勇气。
闻星玥闭上眼,将姑姑那句“你是姑姑的福星”和洛远河掌心的温度,一起深深埋进心底。
或许,她可以试着相信,即使带着一颗生病的心,她依然值得被爱,依然可以……去成为别饶光和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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