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雨下的不,隆隆的雷声更是一阵接一阵的在头顶回荡着,杨氏同老者相对而坐,彼此看着对方那张脸在雷光中被照的一片浸了死气的惨白,默然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老者终于开口了:“我其实还是看错了,这第一条殷家长女的路,你确实不适合走的!”
看着面前抚着腹的杨氏,老者道:“便是让你走了这条路,怕是也耐不住宫中凄苦,迟早爬上那老皇帝的龙床的!因为,你喜欢的,便是那虚荣的恭维,也抵挡不住那权势的诱惑的。”
“笼中雀?”老者又喃喃着了一句,而后笑了,“其实你打心眼里瞧不上的那命好的,一派相夫教子、贤妻良母模样的郑氏未必是那笼中雀,反倒是你,瞧着这般厉害,是夫君以及儿子的倚仗,可骨子里就是个真正的笼中雀!”
“你别忘了,那郑氏年少时为何舍了本族的富贵甘愿去那蜀地吃苦头?她是有气性同节操这种东西的,同那殷家长女一般,有些底线绝对不肯退让的。反而是你,全然没有底线这种东西。”老者摇了摇头,雷光中那张惨白的脸上一双眼却是亮的惊人,“你同你那瞧不起的暗娼,还有你那没卵用的夫君的老相好——那个疯女人骨子里是一样的笼中雀,谁又比谁贵上几分了?”
“任你的那般冠冕堂皇,谁也不靠,一副铮铮铁骨的硬气模样,可那副所谓的铁骨是假的,所谓的不仰仗……呵!不还是逼着老夫下场,做你的仰仗?”老者冷笑道,“你所谓的铁骨铮铮的傲气都是演出来的,为了一己私利而处心积虑的谋划,将一座原本碰不上的靠山绑到自己身边,所以撕开那演出来的一身铁皮,你内里就是一团烂肉,哪里来的立起来的骨头?”
“你这般靠着老夫的举动同你那瞧不上的夫君、儿子有什么区别?他们不也靠的是‘郭’这个姓氏?”老者嗤笑道,老态龙钟的脸上一双眼越来越亮。
带着盛名辞官归故里,多年青灯古佛为伴之后,似乎打磨走了身上所有的锐气,连那双曾经明亮的眼都变得模糊浑浊看不清世物了一般。
“你的对,或许我当真是出世久了,很多东西都不在意了。”老者点头道,“也不介意吃的那点亏了,毕竟这些同当年朝堂之上吃过的大亏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倒是你今日这一趟提醒了老夫,即便是老夫不在意的那点亏,还是不要多吃的好,因为多的是人见你不动弹,不吭声,便以为那打盹的老虎是死了,好欺负了,而跑到老虎头上耀武扬威了!”
这些平静的不能再平静的语气中的浓浓威胁杨氏当然听得懂了,虽然已多年不曾见到面前的老者了,可她还是下意识的伸手环住自己的腹,身体后仰,拉开了自己同老者之间的距离。
“族老,”杨氏开口,面对老者的威胁,一向能言善辩的嘴这一刻竟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得笨拙了起来,张了张口,她下意识道,“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他了。”
这话一出,对面的老者面上便露出了一丝讥讽之色,看着环住自己腹的杨氏,眼里的讥讽更是明显,他看着杨氏轻“呵!”了一声,没有话。
这一声“呵!”让对面的杨氏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只觉得那一声“呵!”好似变成了一只偌大的巴掌,狠狠地甩在了她的脸上一般。
察觉到自己发烫的脸,杨氏开口道:“族老,我从一开始就承认我不如你的,既如此,找个能同你旗鼓相当的对手过来,也算是有自知之明,这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既知道不如老夫又怎敢设计老夫?你的自知之明只存在于嘴上吗?”老者冷笑了一声,眯眼看向杨氏,“我过,凡事过犹不及,我杨氏祖上的聪明人若都是似你这般‘生也随我,死也随我’,我弘农杨氏早就不在了!”
“你瞧不上那被笠阳郡主设计的殷家次女,嘲她是一张只会吸血的嘴,你自己难道就不是了?”老者冷笑着看着她道,“你眼下难道不就在吸我杨氏一族的血,好成全你那嫁个自己满意的夫君的美梦?”
“将全族变成垫脚石也不是不可以,你做的哪怕是谋反之事,不管能不能成事我都能高看你一眼,毕竟事成之后这荣光是全族共有的。可你眼下做的是什么?先前要面子,过了这么些年不满意了,又想要里子了。所以设计了那么多,不惜将全族变成垫脚石,也只是为了嫁个自己满意的夫君?简直可笑至极!”老者瞥了她一眼,嗤笑道,“你不过就是一只比那殷家次女更厉害一些的嘴,同样只会吸血,只会些冠冕堂皇、遮羞布似的大道理,又哪里比她高贵了?”
杨氏抿唇,半晌之后,才再次抬起头来看向老者道:“族老也没把我当过人呐,在您的眼里我是一只脏手,只是不成想这脏手成了吸血的嘴罢了,您不甘心呐!”
“到底,不过因为我是女子罢了!哪怕我先时表现的再聪明,一介女子,在您这里顶了也只有做脏手的命!”杨氏到这里,冷笑了起来,“族老我自私,是笼中雀,不比我那瞧不起的那些女子高贵几分……这些,我都承认。可您呢?您又哪里配得上那坊间传唱的那般响亮的声名了?外头人您是宰相之腹,可您若是真大方便不会不由分,都不曾问过我一声,便直接给我安排了这做脏手的命了!”
“您与我都不是什么好人。”杨氏看着面上怒容愈发明显的老者,道,“至于您的什么照顾杨氏一族的话,我知道您的是真话,有朝一日,若当真到了那一,为了不连累杨氏一族,您是会主动自缢死个干净的!可那又如何?”
“我是不干净,可您身上有那么一处干净的地方就能掩盖那干净以外的脏污不成?”杨氏对老者道,“将您身上的干净之处切下来那是一块肉,一块骨,可不是一个人!外头的人怕的是您这个人,可不是您的一块肉,一块骨,甚至哪怕您的骨肉,也不过是狐假虎威,到底,能震慑住外饶也只有您这个人而已!”
“即然您这个人是分不开的,那您就是不干净的。”杨氏道,“同我没什么两样,若不然,先前何以会用我?”
老者看了她一眼,没有话。
杨氏见状,笑了,面上露出一丝愉悦之色。
“我当年就是太老实了,只敢挑自己力所能及范围之内的人,全然忘了借族老之势,以至于这么多年强忍着嫌弃度日,难受的紧。”杨氏平静的道,“眼下这个……我是当真满意的,所以,一切都劳烦族老了。”
“你也知道眼下这个你当真满意的,是你力所能及范围之外的人啊!”老者嗤笑了一声,开口了,“即然如此,那有一句话,老夫要还给你。”
“什么话?”杨氏一愣。
“既然你当真满意的这个夫君是老夫扛起来的,那你……自也是生也随我,死也随我。”老者看向面前脸色难看的杨氏,挑眉,“若不然,你自己去同你那个相中的满意夫君交涉一番试试?”
“若是有那个本事,哪里还用出动老夫?”老者“哼”了一声,一拂袖,起身,走了两步之后,居高临下的转身朝她看来,“你以为高攀是一件易事?想吃力所能及范围之外的果子有那么容易?既然你嫌弃力所能及范围之内的人,那先时那么多年过的那些——大到见什么人,做什么事,到吃喝拉撒都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的日子就不要想了,就似你那两个儿子的好日子一般,也要到头了!”
杨氏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道:“落子无悔!”
“所以,你骨子里就是个笼中雀啊!”老者笑了,“哪怕给了你这般聪明的脑子,也让你掌控过自己的日子了,可到头来,你费尽心力想要的还是高攀,还是宁愿放弃那些能自己掌控的舒坦日子,也要求一个这般被人羡慕恭维的‘笼中雀’的身份。”
杨氏掀起眼皮看向老者:“我知道!可我看着那蠢货……实在忍不下去了。再者,都是不好的,在蠢货同自己高攀的果子这二者之间挑,傻子都知道挑后头那个更合算的。”
“你真当人是那藏里的萝卜,是死的?”老者盯着她道,“都是不好的,一个蠢的你能完全压制住,让他看你脸色行事的货色同一个还需老夫出面交涉的高攀果子,你往后就知道其中的不同了。”
杨氏看向老者,牙关下意识的咬紧了:“我知道,所以才请出了族老。”
对此,老者没有话,只是沉默了半晌之后,复又看向杨氏,缓缓开口道:“这世间又不是只有你那夫君和眼下这个你满意的两个男人了,身为五姓女,你一直都是有得选的。那郑氏的夫君,当年相看时是你嫌弃老实木讷,相貌只是端正不够俊秀而不要的!你记住!是你自己选了那漂亮的花花肠子,选了那等你自己摘不上的高果!再者,我也是给过你不消选的那条路的,你却又嫌弃那条路的顶点——一宫尚宫不够好。这也不要,那也不要,心比高,最后会瞧上这等高果也不奇怪了!”
“你以为你先时那脏手的结局不好?你也知道,老夫……是个顾念杨氏一族之人,”老者着,转过身去,不再看向杨氏,他的目光落到了那只这些年陪伴在侧的佛像之上,道,“即便是脏手,对待我杨氏族人,老夫到底是不同的。你今日还能在这里设计下套,相中一个相中了老夫的夫君是因为你姓杨,骨子里留着我弘农杨氏的血罢了!”
罢,拂袖而去。
目送着老者离去的背影,杨氏长长的舒了口气,身子一软,瘫倒着靠在了身后的博古架上,摸了摸额头的冷汗,她伸手下意识的环住了自己的腹。
哪怕是谋划了多年,早知道这夹在双方之间,当这连接双方的这个结的日子必然是要心的,毕竟这两方没有哪一方是她能左右以及掌控得聊,这种陌生的,完全被旁人掌控的感觉她此前不曾有过,恍若一叶扁舟在那滔巨浪中翻腾,自是不会习惯的。
可没想到,这不习惯的感觉远比自己以为的要激烈的多,也难受的多!想到方才同族老的交涉,杨氏下意识的吸了吸鼻子,目露惶惶之色,抱着自己腹的手更是下意识的收紧了。
夹在这双方之间当然不好受了,所以,更要护住怀里这个双方都需要的孩子了。只要有这个孩子在,便……不要紧!
这个念头一出,杨氏只觉脸庞一阵发烫,想起以往见到的郭家以及杨氏族中那些妄图“母凭子贵”的女子们,彼时,她都是站在一旁,冷冷旁观的,看着那些女子时的蔑视与鄙夷表情甚至自己这一刻都下意识的做了出来。
察觉到自己面上的蔑视与鄙夷之色,再看这屋中此时只她一个留在这里,所以这表情究竟是对着谁做的?杨氏只觉得脸烫的更厉害了!下意识的看向族老离开的方向,此时已然看不到族老的身影了,至于他去了哪里,做什么去了,她……不知道。这种陌生的茫然感让杨氏感到分外不适!已经许久没有这种仿佛被蒙了眼一般,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了。
以往身边之人,不管是夫君、儿子甚至郭家族中那些主事族叔们便是不交待一声的离开,她也是能知道去了哪里,又在想什么的,可此时,面对族老以及那位她想摘的高果,却是什么都不知道,也猜不到。
这便是听之任之的感觉吗?杨氏重重的舒出了一口气:虽有些不习惯,但人进入陌生的地方总是不习惯的,会水土不服的,族老以及那她想摘的高果知道的很多事她都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不习惯是正常的。多数人都是这般的反应,再聪明也不例外。若是知道的一样多,谁更厉害还不好呢!
想到这里,杨氏跳的有些不规律的心渐渐平稳了下来,她还有很长的时间去适应。倒是跳船之时,顺带解决一番自己那夫君、儿子以及那疯女人同暗娼之事是必要的。那些人,既然靠着她过了这么多年,自是生也随她,死也随她!至于两个儿子,杨氏拧眉,她看看再吧,若是能让他们活着,最好!若是不然,这一支血脉……她自也会尽力留下一支的。
在头顶隆隆的惊雷声中,杨氏闭上了眼。
……
一场雷雨磅礴,直到际露了鱼肚白方才了些,转为淅淅沥沥的雨。温明棠一觉醒来,看着窗外蒙蒙的细雨,才欲转身洗漱,便听到一阵激烈的鼓声自不远处传来。
循着鼓声来源的方向望去,那是——衙门外的鸣冤鼓被人敲响了。
喜欢大理寺小饭堂请大家收藏:(m.pmxs.net)大理寺小饭堂泡沫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