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仙山,真阳洞。
看簇辉光如旧,云浪翻涌,即知那外界风云变幻,却是一丝一毫都不曾传入洞之内。
此间主人亥清,如今正盘膝坐于大殿之下,双目闭合,神情恬淡。无边寂寥中,又见她微微蹙起双眉,自颅顶当中冒起一股玄而又玄的隐晦气息,飘飘摇摇落去前头,凝作一道四肢纤细,形状却不大分明的人影。
只是这人影才刚现身,就有一道赤色光华从亥清眉心射出,径直将之斩作两截,如此循环往复,竟是短短十息功夫,便出现了五六道形态各异的虚影!
对此,亥清自是毫不留情,下手得极其干脆,绝大多数虚影还未凝出实形,就已被她一念斩落。
如是懂得之人上前来看,便也要赞她一句心性坚刚,即知洞虚修士若要摘取道果,首要之处就在于自斩三尸,剔除一切欲念、执念与妄念,大道根果才得在澄明心间显现。而今亥清所为,俨然是到了最后的妄念,这正是自斩三尸的最后一重,只要攻破此关,便可达到内心通明的境界。
也正是到了这紧要时刻,亥清却突地睁开双眼,从那入定当中醒转过来。
她低低地垂着眼睛,分明还置身洞之内,眼前却走马观花似的掠过一番神奇景象。
甚么归墟所在,甚么跳脱现世,都不及那句“亥清为我元神转世”来得惊动地,一时竟叫人分不清这是真实之事,还是内心妄念所在。
“自斩身死,引我心魔缠身以来,我便一直止步于洞虚境界,此非力所不逮,而是执念难消。好在后来莼儿入门,已将我这份执念做了弥补,故今日阻挠我者,就变成了这最后一重的妄念。”
“何为妄念?为所见不实,所知不明,所求不成也……”
亥清扬起头来,一双凤目隐隐泛出赤色,连同那皮肉筋骨,丹田经络当中,也似燃起一把烈火:“而今身份不实,前尘不明,大道不成,这便是一切妄念所在!”
随着这掷地有声的话语落下,一道玄色幽影终于显现在亥清面前!
此物身披黑羽,腹生三足,到头颅之处,却反而生得一张肖似亥清自己的面容,眼下微微眯着双眼,语气蛊惑道:“朝晖,你如今知了前尘,晓了正身,何不迷途知返,拾回本我真身?须知这玄门道修前途未卜,世间正果唯在金乌,她就是你,你亦是她,只消返本还源,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这话中之意,便是三足金乌身为大妖,在那上古时期就能化身大日,主宰穹宇,如今又吞得不少界源入腹,一身伟力更甚从前,若不是一双元神流离在外,只能靠一缕分剥出来的残魂支撑,这三千世界的道门修士,恐怕都不足她一人之敌!
现下两枚元神,一个已做赵莼法剑,俨然是不能归还正身了,好在这另一枚元神却是得独厚,转世为人后将要修成正果,便若能收回真身之内,要不了千百年就能恢复到全盛之时。
摘取道果尚需以命相搏,回归真身却只在一念之间。
孰难孰易,下间怕没有比亥清更清楚明聊人了。
但她却扬了扬下颌,双目之中自成一股睥睨姿态,道:“笑话!金乌非我,焉能定我前路?这些年来,承蒙宗门恩遇,让我得入崔师门下,同门之中,师姐宽仁,师兄持重,此皆为朝晖所得,从未与金乌有关。得道后收授弟子二人,论及舐犊之情,亦都出自本心。若返本还源,何来的本,何来的源?今朝想以前尘误我,我却不认!”
这刺耳之言一经落下,面前幽影便猛地一颤,几乎是肉眼可见地消散了大半,却仍旧不愿死心,执着道:“真若舐犊情深,又岂能坐视弟子身陷险境?那方界不知底细,且又为寰垣修行旧所,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要让赵莼只身前去,怎不是让她送死!
“你既为师长,自然有护持弟子的责任,若是返本还源,回到真身,不定还能尝试炼化界源,执掌界。你那弟子也就不必冒险了。”
亥清便沉默下来,并将双眼闭上,肃然道:“这是赵莼做下的决定,哪怕下人都要拦她,我这做师长的,也要信她!”
那幽影听得这话,倏地大叫一声,身躯却左摇右摆,旋即消失不见。
……
东海之上,石汝成目瞳微颤,便察觉出封时竟的气息陡然弱去几分,心里纵知不对,却也没想到对方与金乌合谋,为的是将赵莼送往外界。
诚知炉中界源已被赵莼夺去,耽误下这些时辰,要想全数讨回的可能已几近于无,石汝成面色铁青,两眼微微眯起,心头亦顿时生出一股狠念,手上屈指一弹,就有一道白光裹了符诏而去,看其落向,正是太元山门所在。
好在封时竟分心去了别处,他若聚起全副心神,专心对付奚枕石一人,当中便还是能够找到漏处可钻的。这也是因为奚枕石用的并非自家法剑,而是以太乙金仙遗剑对敌,其中威力虽然极其可怖,但要论起精妙,却自然不如本命飞剑好用。
何况是一人御剑,又支撑下了这些时辰,纵然是奚枕石这等人物,面对一派掌门,亦不能做到时刻顾其首尾,遑论是一举败敌,将其斩杀了。
因那源至修士间的斗法,只若是认真起来,就难免触及到规则道理的层面,改换地,逆转生死,亦不过弹指一挥间。大多时候便只能设法将之困住,好将对方拖入自家法理之内,磨灭其存在于世间的根源,这才能完全置其于死地。
若以金乌的眼光来看,此举便是要抹杀对方与现世的一切联系,不仅是不能留下元神、气息,甚至还要推演从前,寻根溯源,杀死任意时间上的对方,这才能彻底杀死一名源至期修士。
萧赴能杀其余六姓的源至同阶,便也是借了神躯将之吞噬,不然凭他法力,绝无可能做到此事。
奚枕石心知肚明,现下能将石汝成困在原地,也正是太乙遗剑能斩断一切因果与根源的缘故,一旦在这上头出了差池,则石汝成就能随时躲入自身法理之内,旁人再奈何不了他!
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诸仙僵持之际,那立于穹顶之下的墟关却忽然震颤起来,原本缥缈黯淡的大门,此刻却受人推开一丝,刹那间,无尽玄妙就如甘霖一般洒落下来,随之而来的,更有一层灰败寂寥的陈腐气息,一经现世,便迅速攀上门扉,蔓延向云上长阶。
石汝成眼神一闪,却见一道玄影振翅向了巨门,心中便暗道一声不好,挥掌向丹田一拍!
同一时间,太元门中,鹤圜丘之下,一具枷锁满身的石像竟突地颤动起来,伴着尘灰簌簌落下,一张毫无血色的惨白面容霎时显露,倒与石汝成的面貌一般无二!
此法名作大衍造化身,乃是他为炼化寰垣之后,准备用来存纳界源的身躯,一旦启用出来,则北地仙山半数以上的地脉都会被抽取一空,与太元门派相隔较近的月沧、岚初等派,几乎可是毫无活路,乃至于西边的昭衍、浑德也会大受影响。
况如今金乌出阵,下大乱,一旦北地仙山遭此大祸,不得就要崩地裂,毁去整座界!
为此,石汝成才将其作为最后一步,另又提前告知了岚初、月沧、浑德这等盟友,好将宗门根基一并转入玄物自在混元玉中,再利用地炉将诸界尽数炼化为界源,填入大千世界之后,与玄物融合,再造新!
但事到如今,既成的差错已无可挽回,他便不能坐视墟关也落入封时竟等人手中,亦只有牢牢掌握了此物,修士才能从新当中找到飞升路径。
此时,自金乌出阵后,便一直处在昏蒙晦暗之中的地,突然是响彻了一声惊动地的巨响,只见那北地仙山骤然塌陷,各处峦峰飞沙走石,悉数往下倾倒,大片大片的灵机如潮水般向太元门中一处涌去,所抽干之处,却只剩一片凋败死寂,当真骇人至极!
便是奚枕石见了此景,立刻也不敢再做耽误,竟是完全不顾石汝成还在面前,收起遗剑就往山门处赶。
石汝成见状,登时却冷哼一声,对此毫不意外道:“奚道友,我知贵派有九宫大阵,必要时可封镇山门,自成一地,甚至挪移四方,隔绝外物,并不怕我这番手段。但你也清楚,九宫大阵每一宫都要源至修士全力施为才能启阵,放在从前或许可以,可自从贵派几位道友转为散仙,余下之人,当真足够?”
对那昭衍的内情,他是十分清楚的。便算上掌门封时竟一起,才能勉强凑足九宫仙人,但如今封时竟被他扣留,除非是温隋那几个散仙拿命相抵,不然九宫大阵,始终都要差了一人!
北地,群山之间,昭衍祖地所在。
先见阴阳开八卦,立下乾、坎、艮、震、症巽、离、坤、兑九宫,随后即是人影显现,或负手而立,或盘膝而坐,神情皆凝重万分。
自左往右,便分别是夔门洞茅定山、玄徊洞张蕴、菩沱洞韩叙正、象玄洞陆望、丹游洞朱妙昀、净渊洞秦异疏、玉幽洞梁延崇,以及持剑而至,坐镇中宫的玄明洞奚枕石。
此八位源至期修士,即是昭衍得以坐稳十宗魁首的真正底气,但于九宫大阵而言,却有一处乾宫空置无人。
陆望睨了那处一眼,不觉是紧皱眉头,出言道:“掌门那处可何时能回?”
茅定山神情未变,泰然回了这话,道:“我已知会温仙人,掌门若到时不归,她则能顶一时是一时。”
“万万不可!”朱妙昀瞪起双目,语气急了几分,“温仙人本为散仙,一旦踏入阵宫,立刻就要引下尘劫,届时法力尽在阵中,她必无余力抵挡此劫!”
有道是大难临头,岂能自家先乱阵脚,奚枕石微微抬眼,从容将众人看过,却是气定神闲道:“诸位且放下心来,乾宫所属掌门已自有安排。”
自有安排?
其若不归,余下就只有几位散仙可以勉力支撑一番,这作为九宫阵首的乾宫,却非得要道法精深之辈才能执掌,封时竟要将它交托给谁?
正当朱妙昀等人凝眉思索之际,一道瑰丽至极的霞光却突然从门中某处冲拔起,那霞光直上云霄,刹那间便将无数阴云冲破,看其方向,竟然是径直朝着穹顶巨门而去!
“这道法,难道是——”
亦不只是昭衍八仙齐都抬头,连那本在云之内的各派修士,此时也不住有些心神摇曳,须得凝定神思才能稍稍自持。
只见这霞光形同赤带,又隐隐向外泛着金辉,自当显现世间,便就以一股不可阻挡的奇势撞向巨门。
轰的一声,巨门开得三分之一,再得一声,半数就都向外敞开。
便待那第三声从穹宇之中传来,墟关的两扇门扉就被这霞光彻底撞开,连同那无数玄妙气息,都被其尽数卷去,不留分毫!
石汝成大感不妙,心中稍稍一忖,立时又纵目远望,见那乾宫之上,一道伟岸身影缓缓落来,只站于那里,就得一股顶立地,吞吐山河的迫人气势。
他沉下脸色,未料到墟关的开启,最后竟是成全了此人。
亥清垂手立于乾宫之上,即便才破此境不久,一身法力比同阶中人就已毫不逊色,她微微点头,向八仙道:“掌门师兄以乾宫阵首托付与我,自当不负众望!”
罢,却将手一抬,浑浊地之间,竟又是一轮金阳自界南海升起,本已破碎不堪的北地之中,几座巨大陆地竟是凭虚飞起,在空中弥合一处,遥遥向那海行去。
自此,昭衍、一玄、云阙等诸派当是共成一陆,镇于南海,与北地太元新遥遥相望,间隔所在的残破地,已然不可避免地陷落到混乱当中,从而只留下了南下或北上的两条路径。
而这番移山填海,改写地的惨烈景象,赵莼已难以得见。
望不见尽头的寰宇中,归墟仍在不停地吞噬诸,因她身在地炉中,方才能够免于被洪流所裹挟。
回首望去,三千世界已逐渐变得渺,只有耳边河流动的声音,才仿若无处不在。
但也并非无处不在。
只是故园无此声。
?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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