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坐在桌前等了好半晌,实在有些不耐:“你倒是话啊。”
范循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曼声道:“殿下真的想好了么?”
裴琰翻个白眼:“这种事难道还有一时兴起的?”
范循淡淡扫了他一眼。裴琰显然是听楚明玥了什么,否则让他去跟裴玑争,别旁人瞧着不可思议,恐怕裴琰自己都不太敢。范循如今已经不大相信什么命中宫了,他被这个鬼预言坑了这些年,心里恼得慌,兼且,他也想通了,这种事本就玄乎,听听便是,不可太较真。但裴琰与楚明玥显然是笃信不疑的,他多无益,也不想多。他只是忍不住想,若那预言真能实现,那也是奇事一桩了,毕竟他很想知道裴琰到底怎么整垮裴玑。
“可我也很难办,”范循沉吟良久,终于开口道,“我并不想和太子作对。”
裴琰几乎喷笑出来:“你在逗我?你跟我那弟弟简直就是死敌,你当我不知道?”
范循叹气道:“那也不想在明面上头与他为敌,殿下简直是难为我。”
裴琰急道:“我可以给你好处,等将来成事,我给你提官加爵。”
“我不要官爵。”
“那你要什么?”
“我要一个人,”范循挑眉,“殿下也能帮我办到么?”
裴弈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前面罢,转头就着手去办。但他将户部尚书与礼部尚书叫到跟前,刚了广选淑女的事,两位尚书便踟蹰道:“臣以为不妥。”
裴弈面色一沉:“这是何意?”
户部尚书韩进躬身道:“青宫方立未久,正是就学之际,陛下当虑出阁讲学之事。我朝列圣继统率循蠢,故建储之后出阁之际,必慎选名德以充讲读辅导之任,凡左右仆从之职亦皆遴选以充彝典。”
礼部尚书邱越施礼道:“臣亦以为然。皇太子聪颖异常,正当选择辅佐之时。且少年戒之在色,太子既已有一妃,不可贪多。臣愚以为当务之急在出阁讲学,师传讲读之官,必须择取平昔孝行彰闻、忠荩着称、严毅方正、学术无偏者为之……”
裴弈听得脸色发青,却根本找不出话来反驳。事实的确如此,按照惯例,建储后,待皇太子行了冠礼,便要慎选东宫讲官,安排皇太子出阁讲学,就如民间的孩子到了年纪要找先生开蒙教导一样。只是因皇室子弟要及早参政,皇子一般不到十岁就行冠礼,尤其皇太子,早早行了冠礼后便出阁讲学,被二十来个先生围着授课。
阿玑年岁上未及弱冠,但在皇室里,早就是该出阁讲学的年纪了。裴弈之所以迟迟没给他安排讲官,是因为他知道他这个儿子早就将经史子集翻烂了,至于什么治国经邦之道,还有谁比瞿素更精通的呢?
瞿素当年助太-祖打下下后,又于安治下上头居功至伟,若非瞿素后来在太-祖剪除功臣势力时被波及,他早就位极人臣了。不过若瞿素还在朝中的话,也必能阻止楚圭的篡位,那后头也没裴弈什么事儿了。
所以裴弈打心底里觉得瞿素的落魄简直是上苍相助,非但给他创造了绝佳夺位的机会,还帮他教出来个好儿子。
不过瞿老爷子也不知道什么爱好,把他儿子教得满脑子情谊。当皇帝能真重情么?
裴弈脸色阴沉半晌,还是要先将选妃的事定下。他转头正要去命司礼监拟旨时,忽闻内侍通传鄂国公苏修齐有要事求见。
苏修齐是四朝元老,裴弈也知道这位老臣寻常是不会来觐见的,便挥手命将人请进来。
苏修齐进殿后敷陈了边备、南征等事,最后起了皇太子出阁讲学之事。裴弈摆手等先为太子选了妃再出阁的事,苏修齐当下惊呼道:“不可啊陛下!”
裴弈抽了口气,蹙眉道:“又有何事?”
苏修齐前行一步,鞠身一礼:“陛下,太子若未就学便先就色,您让下人作何想?”
一语落地,裴弈眉心便是一跳。
他知道他儿子不需要请先生,但下人可不知道,瞿素教授阿玑这件事是个秘密。苏修齐得十分在理。
裴弈忽觉头痛欲裂,扫了眼前三个臣子一眼,心道这三个不会是和他儿子串通好的吧?但即便有这样的猜测,他也不好什么,因为他不可能抓到证据,而且最要紧的是,他们的有理有据。
裴弈咬牙,出阁讲学就出阁讲学,等安排好了这件事,看他儿子还能怎么!
楚明昭知道出阁还有个意思是皇子开始正式接受教育,跟上学差不多,但她总还是联想起女子出嫁这个广为流传的含义。所以当听她公爹要安排让她夫君出阁时,笑得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夫君要出阁了啊,”楚明昭一把抓住裴玑的手臂,笑嘻嘻道,“那日要不要我去送一送?不过你出阁了,我还有些舍不得。”话间拿脸颊在他手臂上蹭了蹭。
裴玑哼了声:“这会儿知道珍惜我了。”又伸手摸摸她脑袋,“不过你也不要太难过,我每日不过在文华殿待一上午,你下午还是可以与我一诉相思的。只你要是实在好奇,到时候可以去观礼。不过二十来个先生围着,你可能会看得眼晕。”
楚明昭闻言便笑起来:“我听闻夫君从前在王府宗学里就皮得很,气得几个教授纪善跑去跟王……跟陛下告状,这回这么些先生看着,瞧夫君还怎么热乱。”
裴玑轻叹一息:“实诚人不虚言。其实我很乖巧的,那些不过都是表象。”
楚明昭才不信他的鬼话。裴玑一看就是那种很会玩儿的人,坑死人不眨眼,气死人不偿命。还好他不来坑她,不然十个她也招架不住。
楚明昭想起皇帝方才来与他出阁之事时那比锅底还黑的脸色,便能猜到他大约又设计了他爹。但这毕竟只是缓兵之计。
楚明昭思及此摇了摇他的手臂:“夫君接下来打算怎么坑……打算怎么处置这件事?”
裴玑将她打横抱起来,轻轻掂拎,自语道:“好似是又沉了不少,等再过两三个月大概就抱不动了。”话间将她心翼翼地放到床畔,捏捏她的脸颊,“这些杂事你不必理会,乖乖养胎才是正经。”
楚明昭如今越来越喜欢粘着裴玑,见他将她放下就要出去,一把拉住他:“你去哪儿?”
裴玑拍拍她手背:“不要慌,不是去见相好的,我很快就回来。”
裴玑好一番亲亲抱抱,很是花了会儿工夫才哄好媳妇。他从寝殿出来后,便一径转出了大殿。瞧见立在廊庑下的何随,他走上前低声问:“都处置停当了么?”
何随点头:“殿下放心。”又忍不住道,“殿下,其实臣有一事不明。”
裴玑挑眉:“讲。”
“殿下为何不肯答应南征呢,臣瞧着陛下那头也急得差不多了,您不正能趁机讨个好儿么?还能顺道推了选妃,不是一举两得么?何必费这个劲呢?”
裴玑缄默片刻,轻叹道:“父亲那边其实还是差点火候。不过还有一个很要紧的原因就是,明昭再三月就生产了,我得陪着,以备不测,绝不能离开。”
何随怔愣半晌,随即明白了裴玑这话的含义。
皇帝觉得楚家是拖累,楚明昭被独宠也是犯鳞王家的大忌,遂一心想要将楚明昭从裴玑身边踢开。此番若是楚明昭生个男孩儿倒还好,若是生了女孩儿,那皇帝那边的态度就很难了。何况楚明昭生产,娘家人又不可能入宫陪护,身边唯一可靠的人只有皇后,可皇后无法与皇帝周旋,根本控制不了局面,能压住大局的唯有裴玑。并且,女子生产是大事,若有那存了歪心思的从中作梗,能否母子平安也很难。所以,裴玑必须在旁坐镇。而打仗这种事要耗费多久是个无法估量的问题,楚圭也不是好对付的,三个月未必就能凯旋。
何随从前一直以为裴玑不肯南征不过只是在跟他父亲杠,如今经他一,才意识到原来他已经把方方面面都想到了。何随一时感慨,不由啧啧道:“殿下思虑得真是周密。我忽然想,我要是个姑娘,我就跟世子妃抢你。”
何随与裴玑一道长大,两人实则情同兄弟,私底下话比较随意。
裴玑闻言白他一眼:“我才不要你这样的。”
何随叹道:“臣这里原本还有一桩事要告诉殿下,如今又不想了。”
裴玑张口就道:“是不是范循那头的动静?”
“殿下在这上头的洞察果真敏锐,”何随语气放低,“臣听手下,范循去诏狱里看了楚明玥。”
裴玑攒眉:“他去找楚明玥作甚?听清楚他们什么了么?”
“未曾,范循将人都赶开了。”
何随可没忘记裴玑与范循在广宁是怎么掐的,见裴玑垂眸凝思,当下笑道:“依臣看,殿下还是要心些,范循肚子里没准儿又憋着什么坏水儿呢。”他看裴玑面色沉下来,又道,“不过他坏水儿再多,也没殿下的多,殿下放心便是。”
裴玑剜他一眼:“你是夸我还是损我?”
裴玑这两日有些忙碌,楚明昭觉得他大约是在酝酿着什么。她不好总缠着他,也不能总待在室内窝着,缺乏锻炼恐怕将来不好生,是以她这两日都会乘轿往西苑去。宫后苑那地方太,她也看腻了,只能往最近的西苑去——楚圭将坤宁宫后面的宫后苑改称为御花园,裴弈登基后便又改了回来。
这日午后,姚若婠与薛含玉去西苑游湖,一时倦怠,结伴往承光殿而去。到令门口,却被两个宫人拦了下来,娘娘在内歇晌,闲杂热不得入内打搅。
姚若婠因着与姚氏的关系,在宫中一向得宫人内侍们尊敬,这还是头一回听人她是闲杂人。
她不禁轻笑道:“敢问是哪位娘娘?”
宫人不好答话,只是:“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娘娘。”
姚若婠心里暗笑,那不就是不知是世子妃还是太子妃的那位么?
薛含玉在宫中对着郭氏闷得慌,去给姚氏请安时碰见了姚若婠,两人年岁差不多,又有共同的眼中钉,倒是很快熟稔起来。只是薛含玉并非真心与姚若婠交好,她不过想看看这个一心要攀上高枝的到底有多大能耐。
“那看来咱们来得不巧,”薛含玉叹道:“里面那位金贵得很,咱们还是离得远一些好。”
姚若婠脸色忽然十分难看。她有些烦躁,楚明昭现在就这般得宠,那若是她将来真的诞下嫡长孙,还不上?她表哥千方百计地阻挠皇帝为他选妃,如今皇帝忙着安排她表哥出阁的事,倒是真的将选妃的事搁置了。
她忍不住想,她到底要几时才能挤到她表哥身边去呢?她在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住了十年,实在是受够了旁饶冷眼!她姑父的旨意传来的时候,她知道姚家要翻身了,那一刻她就发誓她要当人上人!如今皇后是她亲姑姑,太子是她亲表哥,放眼京城,还有哪家姑娘比她的靠山硬的?但一个楚明昭,把她的路堵得死死的。
姚若婠深吸一口气,忽而开口道:“去瞧瞧娘娘醒了没,若是醒了便通传一下,我们在外头候着。”
宫人面面相觑,摇头坚称不成。正僵持间,楚明昭自殿内缓步而出,询问何事喧哗。
姚若婠笑称她们正巧路过,想要进来喝口茶歇歇腿,但门口两个宫人她在内休憩不得打搅。姚若婠着便叹道:“我想着表嫂大约也不是那等气的人,但这两个奴婢硬生生拦着我们。”
楚明昭冷笑道:“那她们既然都那般了,西苑这么大,二位不能换个地方喝茶么?”话间便回身往里走。她这话是相当不客气的,但凡这两个还要脸的,就应该知趣地走开。她方才半梦半醒间就听到外头不断传来人声,登时没了睡意,眼下也没什么好脾气给她们。
姚若婠要跟着迈步,却被宫人拦下。她面色沉了沉,突然趁着宫人不备快步闯了进去。她紧走几步,上来搀扶楚明昭:“表嫂,我想咱们之间大约有些误会,我看表嫂自打头一回见着我似乎就……”
薛含玉也跟在后头进来,暗笑着在一旁看戏。
楚明昭不待她完便停步躲开她的手,面上神色不动:“表妹的什么我不大明白,不过我既已送客了,表妹是否应当……”
“表嫂,”姚若婠打断楚明昭的话,面上神情十分真诚,“我想与表嫂好好谈谈,我觉得我与表嫂是可以好好相处的。”话间又来搀扶楚明昭。
元霜觉得这姑娘大概没安好心,伸手就将她推开。然而不知是否元霜用力真的过大,姚若婠身子一歪就倒向了一侧的供桌,上头燃烧着的香烛滚落下来,往楚明昭的裙摆上砸去。
“娘娘当心!”元霜惊叫一声,伸手去拉楚明昭。
楚明昭怀着胎,身子不灵便,急忙往后躲避间还是迟了一步,裙襕被火苗点着。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宫人们都吓傻了,反应过来后便慌手慌脚地上前去扑火。幸而火苗,近前搭手的人又多,火还没窜起来就熄灭下去。
楚明昭低头看着自己烧得焦黑的裙襕,面色忽地一凛。
她自己大着肚子不好弯腰,更不能在地上打滚灭火,若是众人再慢一些,或者她的衣裳再易燃一些,那后果实是不堪设想,她光是想想就心惊肉跳。
姚若婠似乎也被吓呆了,忙跑上前来,惊慌失措地道:“表嫂没事吧?我……”
楚明昭不待她完,抬手就狠狠甩了她一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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