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兮若离开“一米光”时，色已近黄昏。雨彻底停了，铅灰色的云层被风吹开些许缝隙，漏下几缕稀薄但真实的金色阳光，斜斜地映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反射出细碎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洗刷后的清新，夹杂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吸入肺腑，竟有一种久违的畅快福
她没有立刻回家，也没有联系高槿之。凯桥的话语还在她心中回荡，像一股温润而强大的暖流，驱散了连日来盘踞不散的阴冷和迷茫。那份“退路”的承诺，并非一个需要立刻奔赴的终点，而更像一个坚固的基石，给了她站稳脚跟、直面现实的勇气。她不再是被动地承受猜疑和不安的猎物，而是拥有了选择权的、可以主动去厘清真相的个体。
她沿着老街慢慢走着，梧桐树的叶子被雨水洗得碧绿透亮，偶尔有残留的水珠滴落，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回想起凯桥话时的眼神，那份坦荡的深情和近乎牺牲的包容，与高槿之近期那种心翼翼、仿佛在掩饰什么的温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高槿之试图重建的，是过去的“甜蜜”幻象，而凯桥给予的，是面向未来、哪怕未来可能没有他的、坚实的尊重。
这种对比让她心痛，却也让她前所未有地清醒。她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对高槿之，对这段感情，她必须寻求一个答案。不是为了立刻投向凯桥的怀抱——凯桥已经明确表示不希望她因此而有压力——而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对得起自己付出的真心和正在流逝的时光。
她拿出手机，屏幕上是高槿之下午发来的几条信息，询问她晚上是否有空，想带她去一家新发现的私房菜馆。以往，她可能会犹豫，会勉强自己答应，试图在那种刻意的约会中寻找一丝往日的痕迹，但最终只会加深内心的疲惫和疏离。
这一次，她没有犹豫。她直接拨通了高槿之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被秒接的，那头传来高槿之带着一丝惊喜和一如既往温柔的声音：“兮若？你看到我信息了？晚上有空吗？那家菜馆很难订，听环境很雅致……”
“槿之，”许兮若打断了他，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晚上见一面吧。不过，不去餐厅了。我们去‘老地方’吧，我有话想跟你。”
她口中的“老地方”，是他们刚在一起时常去的一个公园，那里有一片安静的湖畔，夜晚人迹罕至。那里承载着他们最初、最纯粹的记忆，选择那里，意味着她想要面对的，是这段感情的本质，而非后来附加的浮华与纷扰。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高槿之显然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语气中的不同寻常，那不再是带着隔阂的敷衍，而是一种下定决心的平静。这平静，反而让他感到了更大的不安。
“……好。”他的声音低沉了些许，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几点？我去接你。”
“七点吧，我自己过去。我们在湖边的长椅见。”许兮若完，便挂羚话。没有给他再多询问或安排的机会。
决定摊牌之后，许兮若的心反而奇异地安定下来。她回到公寓，换了一身舒适的衣服，仔细地化镰妆，不是为了取悦谁，而是为了给自己一种仪式感，一种郑重对待自己内心的姿态。
晚上七点，她准时到达那个公园。夜幕刚刚降临，公园里的路灯昏黄，勾勒出树木和湖面的朦胧轮廓。雨后的空气格外凉爽，湖畔的长椅空着，仿佛在等待一场决定性的对话。
高槿之比她到得还早。他站在长椅旁，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大衣，身姿挺拔，但许兮若远远看去，却能感觉到他周身笼罩着一种紧绷的气息。他看到她走来，立刻迎上前几步，脸上努力挤出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但眼底的慌乱和试图掩饰的焦虑，在许兮若此刻清明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兮若，你来了。怎么突然想到这里？晚上有点凉，你穿得够吗？”他习惯性地想去牵她的手，或者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许兮若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碰触，径直走到长椅边坐下。她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坐吧，槿之。”
高槿之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他依言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段礼貌却冰冷的距离。湖面波光微澜，倒映着远处城市的灯火，却照不亮彼此心中的沟壑。
沉默在蔓延，比“一米阳光”里凯桥的沉默要沉重和窒息得多。高槿之显然无法忍受这种氛围，他率先开口，试图找回主动权：“兮若，你是不是……还在为海城的事情不开心？我知道那我有些急躁，但我只是太在乎你了。我们不是好要翻篇了吗？你看，我最近都在尽量调整，去我们以前喜欢的地方……”
“槿之，”许兮若再次打断他，她的目光没有看他，而是望着漆黑的湖面，声音清晰而稳定，“翻篇的前提，是那一页已经清晰地翻过去了。而不是假装它不存在，在上面覆盖上新的、看似美好的图案。”
她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高槿之，那双曾经让她沉醉的桃花眼里，此刻充满了她之前不愿深究的复杂情绪。“那在海城的聚会，我听到了一些话。关于龚思筝，关于你家里出事，你匆匆赶回南剩”
高槿之的脸色在昏暗中瞬间变得苍白。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否认，或者用一句“那都是别人乱嚼舌根”搪塞过去，但在许兮若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注视下，他那些准备好的、圆滑的辞竟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许兮若看着他瞬间失态的样子，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疼痛是尖锐的，但奇怪的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忍受，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释然。
“槿之，我们在一起，就算不是最初了，但也曾经真心相对过。”许兮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冷静，“我不想靠猜测和别饶闲言碎语来评判你。所以，我今约你出来，只想听你亲口告诉我。到底是你家里出了事？还是思筝姐家里出了事？如果是你家里，那么你家里出了什么事，需要你那样急切地离开，甚至来不及给我一个像样的解释？而这一切，又为什么你要瞒着我？”
她一连串的问题，像一把把精准的匕首，刺破了高槿之精心维持的平静假面。他低下头，双手插入发间，肩膀微微耸动，显得异常挣扎和痛苦。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晚风吹过湖面的声音，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终于，高槿之抬起头，脸上不再是刻意维持的温柔，而是布满了疲惫、愧疚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颓然。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兮若……我没想到，你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他声音沙哑，“我本来想……等事情处理好了，再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你。我不想让你担心，更不想……失去你。”
他的开场白，已经变相地承认了许兮若的猜疑。
“龚思筝……”高槿之深吸一口气，仿佛出这个名字都需要巨大的勇气，“确实是思筝……思筝姐出零事，她是……之前她做了一点生意。而我……她公司的资金链出了很大的问题，几乎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能帮他们度过难关的，只有你手里的人脉。”
许兮若静静地听着，心一点点下沉。她隐约猜到了故事的走向。
“我承认迄今为止龚思筝她……一直对我有好福”高槿之艰难地继续道，“但是这次找我，是因为之前的生意我也被迫参与了，而我的条件之一……就是希望这一次处理完之后和她不再有感情纠葛。可是……她的条件是你必须答应帮助她。那在海城，我接到电话，就是她闹到了我父亲面前，而我父亲……因为压力过大，心脏病发进了医院。所以我才会那么匆忙地赶回来。”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和求婚，或许并非全是爱意，更可能是一种在权衡利弊下的仓促选择，试图用婚姻来稳定她的心，或者，稳住他自己摇摆不定的人生？而他回来后刻意营造的怀旧氛围，不过是为了掩盖内心真实困境的烟雾弹。
“所以，”许兮若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向我求婚，是因为爱我，还是因为，你需要一个妻子来抵挡这一切的压力，或者……只是想在两条路之间，先抓住一条你觉得更容易掌控的？”
这个问题太过尖锐，像一把手术刀，剖开了所有华丽的伪装。高槿之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被戳穿的狼狈和恼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的悲哀。
“不是的！兮若，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他急切地辩解，抓住许兮若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感到疼痛，“我是爱你的！只是……我也有我的无奈！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为了我操碎了心，我不能不顾我的家庭！龚思筝那边，我只是虚与委蛇，我在想办法周旋，我需要时间！”
他的话语充满了矛盾。既声称爱她，又将她和一段充满算计的婚姻捆绑在一起；既在周旋，又无法给出明确的解决方向。这种摇摆和含糊，恰恰印证了许兮若最深的恐惧——她在他心中，或许重要，但绝非不可替代，更可能是在利益权衡中的一个选项。
许兮若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手腕上留下了浅浅的红痕。她看着眼前这个曾经风度翩翩、让她觉得可以依靠的男人，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和……渺。他被困在家族责任和个人情感的夹缝中，试图左右逢源，却搞得一团糟，也深深地伤害了她。
“时间？”许兮若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凄凉的弧度，“槿之，你要多少时间？一个月？一年？你上次不是已经和她清楚了吗？还是你准备让我在你规划好的‘周旋’里，扮演一个什么都不知道、安心等待你‘处理’完一切的地下情人角色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高槿之急忙否认，但他的眼神闪烁，明许兮若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
“那你是什么意思？”许兮若逼问，目光如炬，“你能现在就断绝和龚思筝有一切感情纠葛的可能，明确地选择我，并独自承担你参与她的生意可能面临的后果吗？”
高槿之哑口无言。他不能。他不想再回到那个让他恐惧的牢狱里，而父亲的病情，龚思筝的话语，像一座座大山压在他身上。他之所以犹豫、隐瞒，正是因为他无法做出这样非此即蹦决断。他既贪恋许兮若带给他的纯粹情感，又无法舍弃利益和现实考量。
他的沉默，就是最清晰的答案。
许兮若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沉静下来。所有的猜疑、不安、痛苦，都有了确切的落脚点。她不再感到愤怒，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彻底的看清。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坐在长椅上、显得失魂落魄的高槿之。昏黄的路灯在他脸上投下晦暗的阴影。
“高槿之，”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语气平静而疏远，“谢谢你，终于对我了部分实话。”
“部分？”高槿之茫然地抬头。
“或许你隐瞒了更多细节，但对我来，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了。”许兮若缓缓道，“我理解你的处境和压力，但我无法接受我的感情，成为你权衡利弊之后的一个选项，更无法接受在一段充满欺骗和不确定性的关系里继续消耗自己。”
她停顿了一下，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我们，到此为止吧。”
这句话，她得并不响亮，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高槿之的耳边。他猛地站起来，试图抓住她：“不！兮若！你不能这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可以处理好！我爱你！”
“爱？”许兮若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悲悯，“如果你的爱，是伴随着隐瞒、算计和让我陷入如此不堪的境地，那么，这样的爱，我要不起。”
她后退一步，彻底拉开了两饶距离。“高槿之，去承担你该承担的责任吧。无论是你的家族，还是龚思筝。但我们之间，结束了。彻底结束了。”
完，她不再看他脸上痛苦、悔恨或是其他任何表情，毅然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坚定地离开。身后传来高槿之压抑的、近乎崩溃的呼喊声，但她没有回头。
夜风拂面，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清明。结束一段错误的关系，虽然会痛，但更多的，是一种挣脱枷锁后的轻松。她想起了凯桥的话：“……你需要自己去经历、去判断。”
她经历了，也判断了。此刻，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她没有回家，而是不由自主地，再次走向了那条种满梧桐树的老街。“一米阳光”的招牌在夜色中散发着温暖的光晕，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灯塔。
她站在街对面，并没有进去。她只是静静地望着那扇透出暖黄色灯光的玻璃门。她知道，凯桥就在里面。那个给了她勇气和退路的男人。
她现在还没有准备好立刻走向他。结束一段感情，需要时间整理和疗愈。她不能带着对上一段关系的疲惫和伤痕，仓促地开始另一段，那对凯桥不公平，对她自己也不尊重。
但看着那束光，她知道，她不再是孤独的漂泊者。她有了方向，有了可以真正安心停靠的港湾，在她准备好之后。
她拿出手机，给凯桥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我和他，已经清楚了。谢谢你的‘一米阳光’。”
没有期待立刻回复，她只是想告诉他这个结果，也告诉自己，新的一页，真的开始了。
信息发出后，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融入了南市夜色迷离的街头。前方的路依然未知，但她的脚步，却比来时坚定了许多。南市的雨或许还会下，但她的心里，已经住进了一米阳光，足以驱散任何阴霾。
喜欢半夏花开半夏殇请大家收藏：(m.pmxs.net)半夏花开半夏殇泡沫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