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尚修罗卷：非虚幻（9）
赞普派遣快驿送来用火漆封口的绝密文件袋。里面全是关于“尚修罗（时名为倏）与磨延泣（时名为忽）图谋建立德嘉沐王国”的实名举报信，两头壮牛才能驮得动。我卧不安席，反复研读。每封信尾都有赞普亲阅的标识——佛教万字符“卐”。赞普如此转寄，表达两层意思：其一，他已经将相关情况植入记忆；其二，警告我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我真的与磨延泣曾同为质子？如果虚幻，为何存在于很多人记忆？如果非虚幻，我怎么找不到任何蛛丝蚂迹？在回鹘，磨延泣是否遭受相同煎熬？
这个疑问产生的同时，徐定奴带回鹘使团求见。使节未开口，我即以系列检举信中涉及到的问题追问：“磨延泣是否在求证尚修罗是否与他曾为质子？”“磨延泣是否相信我们像孪生兄弟那样各自吮吸着共同母亲的乳房、却又彼此毫无知觉？”“磨延泣是否怀疑我与他是吹埙吹篪的连体兄弟、共命鸟、双头野马？”“磨延泣是否在琢磨我们分坐在驼轿两边还是骑乘火红色野马？”“磨延泣是否坚信占据野马左边翅膀长达八年而右边空缺？”“磨延泣是否执着认为自己所在一边是善、是实英是非虚幻，另一边则是是恶、是空无、是虚幻？”
……
使节个个惶恐不安，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唧唧歪歪想辩解，我不给丝毫喘息机会，连珠炮似地抛出越来越本质的问题，迫使他们落荒而逃。
此后，我以这种强硬态度将所有事物分为虚幻与非虚幻两类。凡在内心闪现浮沉的念头，无论怎样真切细腻，都归之于虚幻。凡是外界发生或存在的种种，见还是不见，统统归入非虚幻。如此划分，世界变得简单了。我将所有虚幻用软笔书写于鸣沙山柔软胴体上，任由风吹日晒。将所有非虚幻刻画在五十六种美酒浸泡过的巨型胡杨木简上，让牛车拉着巡回展览。浓烈的酒香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僧俗大众，他们将这些简牍命名为《宅在敦煌》，并且竞赛似地高声朗诵：
《九件文书》非虚幻。《大乘二十二问》非虚幻。葛逻禄、白服突厥、沙陀发誓跟随吐蕃出兵非虚幻。唐朝丞相李泌与南诏王异牟寻书信往来频繁，非虚幻。回鹘可汗骨咄禄上书德宗请求赏赐名为“巨无霸”之封号，非虚幻。骨咄禄号召回鹘各部落以“捷鸷犹鹘”之勇效力唐朝，并计划于三月三在玉门关为咸安公主举行庆生活动，要求阎朝全力配合，非虚幻。漠北到处传唱骨咄禄慷慨激昂之誓词“昔为兄弟，今为子婿，半子也。若吐蕃为患，子当为父除之！”非虚幻。吐蕃声明不干涉唐朝与回鹘内部事务，非虚幻。尚律悉设伏兵，欲在玉门关伺机劫持咸安公主，非虚幻。赞普派大将征讨南诏，在岩山之巅斩杀执副都护、微末吏及平民以上大官员上千人，非虚幻。南诏王派使前往逻娑赔情道歉，保证摊税役使一如既往，非虚幻。大相尚赞摩向南诏征调8000军士赴敦煌维护治安，非虚幻。瓷娃娃阎朝“蹭红毡”只为与“巨无霸”尚修罗在盟台同声合唱“勿徙他境”，非虚幻。
旗帜与队立赞普文书、野鸭呼唤、连续闪光、黑甲蚂蚁，都是非虚幻。阎朝坚守敦煌城以来始终穿着缝补多次的战靴，非虚幻。二月二开始，阎朝每次登上盟台时仍然使用破旧不堪的皮靴，非虚幻。发妻埃布与卓夏就阎朝饮食服饰问题争论不休，愤而出家，非虚幻。吴绪芝亲手将三危山烽火台装修成书房读古代兵书，非虚幻。李大宾拒绝接受敦煌副节儿职，同时辞退所有工匠、佣人、雇农，亲自拨草种豆，亲自在莫高石崖打造洞窟，非虚幻。阎凤蕉与吴兰芝相约三月初三举行出家剃度仪式，非虚幻。沙州法曹参军璆琳、大族领军人物索定国等在报恩寺门口徘徊彷徨，非虚幻。
张谦逸与未婚妻罗克姗娜在浓密的骆驼刺丛林中为婚仪、服饰及时间激烈争吵，张谦逸坚持严格按照唐都长安婚俗进行各项仪式，罗克姗娜则情愿舍弃粟特婚俗选择新颖别致的吐蕃风格，非虚幻。张谦逸与罗克姗娜就婚仪内容之分歧愈演愈烈，形成以敦煌汉人大户张、索、阴、阎等家族为主体的“长安风格派”和以僧尼、粟特从化乡及其他各族商户、工匠、画师、打窟人为主体的“吐蕃风格派”，非虚幻。“长安风格派”与“吐蕃风格派”发生几起械斗，死伤数人，非虚幻。敦煌汉人纷纷传抄吐蕃军士匿名诗作“本是蕃家将，年年在草头。夏日披毡帐，冬挂皮裘。语即令人难会，朝朝牧马在荒丘。若不为抛沙塞，无因拜玉楼”，非虚幻。有人爆料“长安风格派”幕后策划人为阎朝，“吐蕃风格派”倡导者是游击将军阴伯伦及其四子，两派各执己见，形成敦煌民众关注中心，非虚幻。阴伯伦高调宣布投资巨款在莫高窟开窟造像以赎十一年支持阎朝反对吐蕃之罪。紧接着，阴伯伦、王令诠、安景暠等四十人联名上书，要求同阎朝公开竞选“大蕃部落使河西节度”职务，非虚幻。安景暠携带重礼请大元帅为其表弟、新出生之婴儿赐名康再荣，非虚幻。
两千农户将双手反剪身后，背负从脖子到脚跟长之木板，用三道绳子捆绑，另用一根绳子拴住其头发，被三岁之耕牛拖着，到阎朝府邸门前请愿，坚决反对将可耕黄牛、毛驴、骆驼、儿马、骡子用作会盟牺牲，要求限期三月初三前发还被收缴之皮绳、锄头、铁锨、榔头、犁铧、铲子、等工具，以免影响修渠整地，非虚幻。
卓夏忧心忡忡连续多日梦见野牛角从阎朝喉咙穿过，进入口中，她哭哭啼啼请求终止会盟，进入常态生活。她每次返回蕃营时都像汉族妇女那样不停地做针线活，非虚幻。埃布零报酬参加雷音寺为张谦逸、罗克姗娜举行的祈福法会，她一边专注念经，一边认真做棉靴。埃布出自敦煌大族索氏，自幼研经读书，远离针线，此为首件女红作品，无师自通，非虚幻。
曾经射杀过野牛的卓夏亲手缝制漂亮皮靴，令各大户族另眼相待，非虚幻。尚律悉以保护阎朝身体安全为由，刚柔并济，捣毁几处黑作坊、黑窝点，严密监管每道程序，非虚幻。
张谦逸与罗克姗娜最终达成协议，婚礼吸收吐蕃风俗，庭院内建造象征新房之青庐，时间定在三月初二。遵照规定，贺礼不得超出长披风、短披肩、锦盯裘袍、羚羊毛皮上衣、头巾、丝带、毛绳、毛线、褐子、绢缯、氆氇、帐篷、毡帽、靴子、驼毯等非金属非动物非粮食范围，嘉宾无论贵贱贫富都吃开锅牛羊肉炸薄饼油果子发面饼糌粑酸奶酥油葡萄干苹果干香梨干杏干，喝头遍青稞酒马奶酒黄酒葡萄酒麦酒果酒，非虚幻。
埃布加班加点做好用五色丝线刺绣鱼雁纹之棉靴，再三多次反复不厌其烦恳求叮嘱阎朝主持婚礼时务必穿上，非虚幻。阎朝沉默良久最后不得不点头答应，非虚幻。
卓夏请求将珍藏多年的名贵香料“功德瑟瑟”填充到皮靴底部。尚律悉请苯教师和大食医师悉心检查，未发现甲醛、二恶英、苏丹红、防腐剂、黄曲霉毒素等有害成分，准许。又赠送精美虎豹纹饰檀香木盒装入皮靴，大张旗鼓送给阎朝，非虚幻。
吐蕃进城以来敦煌首桩婚礼如期举校张谦逸着唐装，罗克姗娜着白底绿花新衣，束以万钉宝钿金带，足登锦软靴。她在热烈歌舞声中将五辫盘成髻，以香油涂发，宣布启用赞普赏赐新名字“驿路梨花”，非虚幻。张谦逸跪拜谢恩，驿路梨花站在旁边微笑。非虚幻。阎朝左脚穿皮靴，右脚穿棉靴，主持庆典仪式，非虚幻。尚修罗送上贺礼与祝福，并发表重要讲话，勉励包括阎朝在内的敦煌居民浴火重生，竭诚效力吐蕃，非虚幻。
宾客往来如云，搭礼，念经，跳舞，唱歌，敬酒，非虚幻。原属“长安风格派”的吴绪芝、李大宾等人皆穿唐装，原属“吐蕃风格派”的安景暠、王令诠、阴伯伦等人着吐蕃服饰。新老僧尼，道教师，景教师，祆教师，苯教师，摩尼教师，萨满教师，葛逻禄、白服突厥、沙陀三部落酋长、嗢末部奴仆、吐蕃将士、寺院杂役、打窟人、冶炼匠、铁匠、纸匠、经生、画匠、塑匠、木匠、石匠、泥匠、皮匠、车匠、酒户、毡匠等一如既往，非虚幻。
卓夏被评为高傲狂野女王，罗克姗娜被评为性感惹火女王。
张谦逸与罗克姗娜进行完各项婚仪，入洞房，非虚幻。阎朝与卓夏对坐豪饮，酩酊大醉。“吐蕃风格派”把阎朝打扮成妖艳的伪娘，与装扮成伪郎之卓夏在青庐前跪拜，对歌，然后送入洞房。阎朝抚摸卓夏冰肌玉骨，要在螺蛳壳里做道场。卓夏，呆！你想半裸练肉？别别别，尽管我期待已久可是为何非要在这不尴不尬的时候？噢，嗷，老啊，磊个塔塔，舒坦死了……他们一夜缠绵，仿佛遭受斧钺汤镬，惨叫声连绵不断。宾客和新人忘乎所以，全神贯注倾听肆无忌惮快乐欲死的狂野呻吟一浪接着一浪、一浪高过一浪、一浪猛过一浪，一浪覆盖一浪，非虚幻。
旗帜与队立赞普文书、野鸭呼唤、连续闪光、黑甲蚂蚁可以作证，非虚幻。
卓夏泣涕如雨，阎朝是她空中的金翅大鹏鸟雪山上的白毛狮生命中的甘泉河。卓夏呶呶不休，尽管唐使代表皇帝在玉门关正式宣读封阎朝为开府仪同三司之诏书，尽管尚修罗委任阎朝为大蕃部落使河西节度，没丝毫意义。卓夏怊怊惕惕，祈祷所有人都永远离开刀箭矛三眷属，祈祷别再梦见野牛角穿过阎朝或尚结息喉咙。卓夏郁闷气结，以阴伯伦和王令诠为首的很多汉族大户都责难阎朝早知今日苟且投降听人穿鼻何必苦守十年罗雀掘鼠卧雪吞毡。卓夏怊怅若失，非常担心成为空巢少妇，只要尚修罗保证阎朝安全，她情愿与其相伴出家，也可以种地打猎卧酒做皮靴甚至被贬为嗢部奴仆。卓夏卧不安席，已经受孕，因为多次梦见六笑纹黄斑大黑虎如昆仑山般扑入怀郑卓夏冷漠疏离，准玛禄不如野鸭快乐不如蚂蚁甜蜜不如旗帜缠绵不如闪光实有，因为王锡寻找种种藉口避免与她同房，后来干脆远赴逻娑追随摩诃衍。卓夏深沉如谜，尚律悉在通往玉门关的大道路沿途布设兵马，还在漠北布置三百游骑，昼夜巡逻，旨在劫持代表回鹘可汗出席敦煌会盟活动的咸安公主。卓夏狐疑不决，为什么不着铠甲的汉族舍人王锡冷漠如铁，而拥戴牛皮玉石黑铁古铜多种甲胄轮流上身值班的魔兽、猥琐达人、“富豪蝗虫”、肌肉男尚律悉却柔情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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