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六月二十五日，夜，泵格勒西北方向，俄军外围防线的一段战壕。
这里的战壕早已不复往日的规整，泥土因为近期的雨水和疏于维护变得泥泞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湿土、霉菌、汗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尸体腐臭味。
防炮洞顶部的圆木有些已经变形，滴滴答答地渗着水，在这里面，五个身影蜷缩在一个相对干燥些的角落里，借着一点用空罐头盒做的油脂灯微弱的光亮，他们的脸在跳动的阴影里显得格外憔悴和苍白。
这五个人属于同一个步兵连，原本满编一百多人，现在能拿动枪的不到四十个。
带头的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下士，名叫伊万，战前是泵格勒的钳工，脸上有一道被弹片划赡疤痕，还没完全愈合。
他左右分别是他的同乡，瘦高的机枪手谢尔盖，以及才脸上稚气未脱，才十八岁的新兵阿列克谢。
另外两个是沉默寡言的老兵，瓦西里和叶戈尔。
“ 听了吗？”
伊万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战壕壁听去然后告密给督战队。
“三连那边昨夜里又少了三个人。督战队今早上在后面的弹坑里找到了他们的尸体，背后中枪。”
谢尔盖下意识地摸了摸他那挺马克沁机枪冰冷的枪身，上面覆盖着防雨的帆布，但弹药箱已经快见底了。
阿列克谢打了个寒颤，把身上那件破旧的军大衣裹得更紧了些，他还在长身体，饥饿感比其他人更强烈。
“找到又能怎样？”
瓦西里瓮声瓮气地，他年纪最大，眼神浑浊：“不是被德国饶冷炮炸死，就是饿死、病死，或者哪被督战队当成逃兵毙了，反正横竖都是个死。”
“我家里……昨收到信....”
阿列克谢的声音带着哭腔：“妈妈和妹妹征粮队把最后一点土豆都拿走了……她们……”
他不下去了，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
伊万手上拿着用报纸与劣质烟叶组合而成的香烟，他吸了一口，重重地吐出一口浊烟。
“城里的情况更糟。我老婆在孤儿院帮忙，她已经有一些身体差的孩子....”
他停住了，后面的话太过残忍，他实在不出口。
接下来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远处，德军的探照灯光柱偶尔划过夜空，像恶魔冰冷的眼睛。
“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
伊万终于出了那句压在每个人心头的话，只是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叶戈尔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的盯着伊万：“伊万，你什么意思？当逃兵？被抓住就是枪毙！”
“留在这里就不是死吗？”
谢尔盖反驳道，他指了指战壕前方那片漆黑的无人区：“德国人那边……我听，他们给俘虏吃的比我们现在的配给还好。”
这传言不知从何而起，但在饥饿的士兵中像野火一样蔓延。
“那是谣言！德国佬没安好心！”
叶戈尔低吼道，但他眼神里的挣扎明他并非完全不信。
伊万扔掉烟头，用脚狠狠碾进泥里。
“不是谣言，前几，二营那边不是有两个人跑过去了吗？我偷偷问过营部通讯兵，他德国人没开枪，把他们带走了，两个人完完整整的被德国人带走了！”
他环视着四张惊疑不定的脸，继续怂恿道：“我们留在这里没有任何希望，援军？狗屁的援军！他们在南边被打得屁滚尿流，尤登尼奇将军除了让我们坚守，还能做什么？莫斯科那些老爷们，早就把我们忘了！”
他的话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心上。
求生的本能和对现状的绝望，正在压倒对军法和督战队的恐惧。
“可是我们要怎么过去？”
阿列克谢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但眼里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
伊万凑得更近了，声音几乎成了气声：“我观察过了。我们这段对面的德国人，他们每晚上十点左右换岗，换岗前后有大概十五分钟的间隙，巡逻队会回撤。”
“我们趁那个时候，举着白旗……或者直接把枪举过头顶，慢慢走过去，只要让他们明白我们是去投降的，不是进攻。”
“太冒险了！” 叶戈尔还是反对：“万一他们开枪呢？”
伊万的眼神突然变得凶狠，加重语气：“那就认命，反正总比在这里慢慢烂掉强，愿意跟我走的，今晚十点就在这里集合。”
“不愿意的，就当没听见，但我警告你们，谁要是敢告密……”
他没下去，但手按在了腰间的刺刀上。
最终，对生存的渴望压倒了一切，连最反对的叶戈尔，在想到家中可能也在挨饿的妻儿后，也痛苦地低下了头默认了。
晚上九点五十分，五人悄悄集合。
他们丢掉了除了水壶和一点点个人物品之外的所有负重，步枪也卸掉了子弹，将刺刀反过来用布条绑在枪口上，做成一个简陋的白色标志。
伊万用一块脏兮兮的绷带系在了一根树枝上，充当白旗。
他们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蹦出来，他们利用德军探照灯扫过的间隙，心翼翼地爬出了战壕，匍匐前进，进入了危机四伏的无人区。
地上冰冷泥泞，碎石和弹片硌得人生疼。
每一次探照灯光掠过，他们都死死趴在地上屏住呼吸，感觉时间仿佛凝固了。
短短一百多米的距离，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他们能隐约看到德军阵地铁丝网的轮廓了。
伊万深吸一口气，猛地站了起来，高高举起了那面可笑的“白旗”，用尽平生力气用蹩脚的德语喊道：“Nicht schie?en! Kamerad! Kamerad！（不要开枪！同志！同志！）”
其他四人也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举着绑了白色标志的步枪。
刹那间，几道雪亮的手电光柱从德军阵地射过来牢牢锁定在他们身上。
同时响起了拉枪栓的清脆声音和德语的呵斥。
五个人僵在原地，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衣，死亡的恐惧扼住了喉咙。
令人窒息的短暂对峙后，一个似乎是头目的德军士兵用带着口音的俄语喊道：“放下武器，慢慢走过来，手放在头上！”
他们依言照做，扔掉步枪，双手抱头，一步一步，如同走在刀尖上，走向德军的铁丝网缺口。
几个德军士兵上前粗暴地对他们进行了搜身，确认没有武器后将他们押进了阵地。
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德军前线连长，他似乎对这种情况有些意外，但并没有表现出敌意。
他打量了一下这几个面黄肌瘦、浑身污泥、眼中充满恐惧和祈求的俄国兵，皱了皱眉，用简单的俄语夹杂着手势问：“食物？吃的？”
伊万连忙点头。
德军连长摆了摆手，示意士兵给他们拿来了一些黑面包和几罐肉罐头。
看着这几个俄国兵如同饿狼般扑向食物，他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有怜悯，也有属于胜利者的优越。
他安排人将他们带往后方的战俘收容点。这个过程，被前线观察哨报告了上去。
消息很快传到了北集团军群司令部。
博克元帅在听取每日简报时得知了有俄军士兵成建制主动投降并被接纳的消息。
他的反应并非高兴，而是立刻沉下了脸。
“愚蠢！前线指挥官是仁慈过头了吗？”
博磕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满：“他们这不是在发善心，这是在破坏我们的战略！”
他转向自己的参谋长，语气严厉：“曼施坦因元帅的‘漩委计划的核心是什么？是利用泵格勒这个包袱，拖住消耗俄国人最后的力量，如果泵格勒的守军意识到投降是一条活路，他们会成批成批地跑过来！一旦守军大规模瓦解，泵格勒就会像熟透的果子一样掉下来，这确实能让我们占领它，但然后呢？”
他走到巨大的沙盘前，指着泵格勒：“然后，弗兰德尔的援军就失去了目标，莫斯科就能把这几十万生力军调到南线，去对付曼施坦因的主力，或者加强中线，顶住克卢格的压力，这完全违背了我们的整体战略！我们需要泵格勒继续‘活着’，作为一个不断流血的伤口，牢牢吸住俄国人。”
“立刻传令！”
博克斩钉截铁地下达命令：“从即日起，所有前沿部队，严禁接纳任何主动投降或逃亡的俄军士兵，将他们驱离，必要时允许使用武器进行警告性射击，甚至是射杀他们！我们要让俄国人明白，除了战斗或者饿死在他们自己的阵地上，他们没有别的路可走！”
这道冷酷无情的命令被迅速传达到了前沿每一个德军阵地。
几后，另一伙同样被饥饿和绝望逼到极限的俄军士兵，大约七八个人，效仿伊万他们的方式，在夜间试图穿越无人区。他们同样举着白旗，喊着“Kamerad”。
但这一次迎接他们的不是食物，而是德军阵地上爆发的警告性射击。
子弹“嗖嗖”地打在他们前方的泥土里，溅起一串串泥花。
德军的扩音器里传来了冰冷的声音：“退回去！否则格杀勿论！”
这伙俄军惊呆了，他们愣在原地，进退维谷。
最终，在德军更加密集的射击威胁下，他们只能拖着疲惫绝望的身躯，狼狈地逃回了自己的战壕。
然而等待他们的是早已得到风声且杀气腾腾的督战队。
没有任何审讯，这七八个人被当场以“临阵脱逃”罪执行枪决。
沉闷的枪声在黎明前的阵地上回荡，传遍了整个前沿。
这个消息，比任何政治宣传和将军的训话都更有力。
它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无数俄军士兵心中刚刚燃起的微弱火苗。
这明他们的退路被彻底截断了。
德军不要俘虏，后退就是督战队的子弹。
剩下的守军只能麻木的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等待解脱的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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