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年的尾声，像是一首压抑交响乐渐强的段落，不祥的预兆开始敲击帝国的边境。
先是遥远的采矿殖民站发回断断续续的求救信号，夹杂着令人牙酸的、某种生物甲壳摩擦金属的噪音，然后信号便彻底湮灭，再无音讯。紧接着，边境巡逻舰队遭遇不明生物袭击，传回的影像资料只有短暂几帧——铺盖地的、形态狰狞的紫黑色虫影，以及战舰被瞬间撕裂爆炸的火光。
“收割者”。
这个名字带着血腥气，迅速从军方绝密档案扩散到高层，再无法掩盖，如同瘟疫般在恐慌的民众间蔓延。它们来了，比预估的七年，提前了几个月。
帝国议会连夜召开，争吵声几乎要掀翻穹顶。主战派要求立刻集结所有兵力，在星系外围建立防线，御敌于国门之外。保守派则声音发抖地强调敌人数量未知、战力恐怖，提议放弃外围星域，固守核心星圈，甚至有人隐晦地提出了“选择性撤离”的冷血方案。
罗格元帅坐在主位，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听着耳边嘈杂的争论，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激动、或恐惧、或算计的脸，最终落在会议室角落，那个安静得几乎不像她的人身上。
林乔。
作为科技研究院的特邀顾问，她有资格列席这次会议，但她从始至终没有发言，只是垂着眼眸，看着自己面前空无一物的桌面，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她穿着研究院统一的深蓝色制服，衬得脸色有些透明般的苍白，唯有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收在鞘中的利剑。
“林顾问，”罗格元帅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研究院对‘收割者’的生物样本和作战模式，有什么分析结果？”
所有饶目光都聚焦到林乔身上。
林乔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元帅的视线，那双曾经燃烧着愤怒或刻薄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潭般的沉寂。“初步分析完成。”她的声音清晰，没有起伏，像是在做一份再普通不过的报告，“‘收割者’甲壳对常规能量武器有极高抗性，集群行动，具备空间短距跃迁能力，疑似存在一个统一的‘母巢意识’进行指挥。正面舰队对抗，胜率低于30%。”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胜率低于30%？这几乎是宣判了死刑！
“难道我们只能等死吗？！”一个主战派的将领猛地捶了一下桌子。
林乔的目光转向他，依旧平静：“正面舰队对抗，胜率低于30%。”她重复了一遍，然后微微停顿，如同暴风雨前那令人窒息的宁静，“但是，如果能够定位并摧毁其‘母巢意识’，虫群将陷入混乱，战力锐减。”
“母巢意识？在哪里？怎么摧毁？”立刻有人追问。
“根据其行进轨迹和能量波动特征推算，母巢大概率隐藏在行星带‘厄里斯’的引力阴影区。”林乔调出星图，一个红色的标记在复杂的引力线中闪烁，“至于摧毁……需要极高能量级别的定点打击，并且必须在极近的距离引爆，才能确保穿透其生物力场防护。”
她抬起手，指尖在星图上轻轻一点，落在了“厄里斯”行星带的中心。
“帝国目前，只有部署在‘深渊’监测站的大型相位炮，经过超载充能，可以达到所需能量级别。”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深渊”监测站！那里是帝国抵御周期性能量潮汐“深渊”的前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能量放大器。超载相位炮？那无异于在炸药桶旁边点火！而且，谁去？怎么接近？母巢周围必然是虫群防御最严密的地方！
这根本就是一个送死的任务！
凌昊坐在不远处，看着林乔平静无波地陈述着这个近乎自杀的计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看着她消瘦的侧脸，看着她眼底那片化不开的沉寂，一个荒谬又可怕的念头突然窜入他的脑海。
他猛地站起身：“元帅！我申请执行这次任务！我带突击队去！”
林乔终于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淡，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怜悯？
“凌队长，”她开口，声音依旧平稳，“突击队无法突破虫群外层防御。唯一的机会，是利用型高速突击舰，进行单点穿透。成功率，根据计算，不超过15%。”
15%的生还率。
会议室里无人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我去。”
两个字，清晰，冷静，不容置疑。
所有人都愕然地看向声音的来源——林乔。
她站在那里，深蓝色的制服勾勒出单薄却挺拔的身形，脸上没有任何慷慨激昂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
“林乔！你疯了！”凌昊失声喊道，他甚至顾不上场合，“那是送死！你根本不会驾驶突击舰！”
“我会。”林乔看向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波动，“研究院有最新的神经链接驾驶系统模拟器，我这几年，一直在练习。”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而且，只有我最了解相位炮的超载参数和引爆时机。这是计算后，成功率最高的方案。”
成功率最高？15%的成功率？
罗格元帅死死地盯着林乔，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睛里翻涌着剧烈的情绪。他想起空间站里她“冒进”的引爆，想起她病房里那双沉寂的眼睛，想起她这几年近乎自虐般的钻研和沉默……
原来，她早就看到了这一。
原来，她早就选好了这条路。
她把所有的“恶斜都变成了铺垫，把所有的不理解都化作了燃料，只为了在这一刻，能够理所当然地、无人能够阻止地，走向那个她为自己选定的、辉煌的终局。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痛惜、愧疚和无力感的悲怆，瞬间击中了这位老元帅。他张了张嘴，想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不出来。
他能什么？阻止她？用帝国亿万民众的性命？还是用那些苍白无力的“你还有未来”？
在绝对的现实和牺牲面前，所有的话语都显得如此虚伪和渺。
林乔没有再看任何人，她的目光越过嘈杂的会议室，投向窗外那片浩瀚的、此刻却危机四伏的星空。
“坐标已设定，航线已规划。”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相位炮超载程序，我会在抵达后手动启动。”
她转身，朝着会议室大门走去。步伐稳定，没有丝毫犹豫。
“林乔！”
凌昊猛地冲上前，想要抓住她的手臂。
林乔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触碰。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最后的决绝：
“别碰我。”
“也别……跟来。”
她拉开门，身影消失在门外明亮的走廊光线中，没有一丝留恋。
会议室里，死寂无声。
只剩下星图上那个刺目的红色标记，和林乔留下的、那15%的、染着血色的生还率，沉甸甸地压在每个饶心头。
凌昊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指尖冰凉。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站在宴会厅中央，带着刻意营造的刻薄和傲慢，着那些“恶毒”的台词。
如果……如果那时候，他能看穿那伪装下的东西……
可惜，没有如果。
她早已走上了那座独行的桥，通往一个他们所有人都无法触及的、燃烧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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