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杵捣时下杵子的手要稳，要果断迅速，不要犹犹豫豫——犹豫久了，墨团受力不匀，温度降低，胶质还容易发硬。”
方氏墨坊蒸捣处，方建元背手自学徒们身前缓步而过，一面出言一一纠正了这群皮猴子们出墨杵时存在着的种种问题。
往来走动间，他忽然发现昨日表现得甚为出彩的道士，今日下杵时的力道似有那么两分道不出的飘忽，不由皱了眉，关切万分地向前抻了脑袋：“虞道长，没事吧？”
“——您的脸色瞧着好像有点苍白。”
——跟没睡好，或是被什么玩意吓到了似的。
“啊？哦哦……那、那可能……可能许久都没这么大的活动量了，昨儿冷不防出力过猛，今便有些疲乏过度了罢。”虞修竹闻声一懵，而后陡然回过神来，忙不迭顺着男人搭就的梯子向下一阵猛爬。
他话时目光不自觉便飘向了苏长泠身侧——那里，刚回归不久的恶魄正捏着少女的衣角，满目好奇地在墨坊内东张西望，并不时抓搓两把地上散落的、混了土的墨渣。
……不得不，虽然他那胆怕鬼的毛病，在上回自恶魄前辈构造出的那道幻境出来后，便已被治得好上了不少，但恶魄前辈本鬼给他造成的压迫感还是很大的。
至少，他做不到在直面着她老人家满院子上蹿下跳的同时，还能面不改色地杵好这团该死的墨！
道士齿关战战，尚攥着那捣墨杵子的手无由来地起了细细的哆嗦。
方建元瞧见他臂上带着的那点细颤，只当他这真是不大习惯墨坊里杵捣的节奏，昨日用力过度又未能及时揉搓手臂，今日方遗留下的乏力酸软，当即伸手一拍脑门，面上猛作一派恍然大悟：“哎……虞道长，您瞧瞧我这记性！”
“方某昨见您那杵子用得甚为利落，以为您平日在山中早习惯了这种节奏的劳作，一时竟忘了提醒您睡前要多揉搓揉搓手臂，免得今日筋肉酸痛……哎呀，罪过，罪过！”
墨工摸着脑瓜连连呼了罪过，旋即满目真挚地巴巴抬眼看向了那比他高出半个头来的少年：“道长，您看看，您和程姑娘这会还想继续待在这蒸捣处吗？”
“要么咱今儿换个地方……再往后头看看？”
“后面秤剂、锤炼，丸擀什么的，也都相当重要，但这些上起手来应该没有杵捣那么累。”
——最起码不会再把胳膊搞成这个样子。
方建元自觉委婉地心提议，虞修竹闻言飘着眼神一声假咳，从善如流地递出手中墨杵——立时有等候在一旁的年轻墨工迅速补上了他的空。
“咳，贫道是没什么问题的，方先生。”
“您不妨先过问下程师侄的意见。”道士话毕转头瞥向了那犹自蹲在青石墨臼前的姑娘，后者循声举目：“我也没什么意见，虞道长，您要是捣墨捣够了咱就走——左右又不是今儿走了，明儿便不来了。”
“好的，那咱们走吧。”虞修竹面色甚是乖巧地放下衣袖，一面不着痕迹地朝着姑娘身后躲了躲。
那边正薅着苏长泠研究“地上刚过去的那只蚂蚁到底有几条腿”的幼童余光瞅清了他那动作，不由当场团了眉头：“长泠，这牛鼻子是不是有点嫌弃我？”
“不，他那纯是之前那股子勇劲儿过去了，又开始怕鬼。”苏长泠面无表情，“放心吧，你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嫌弃你的。”
“依我对虞师兄的了解，他撑死了也就敢偷摸嫌弃下张老观主——还不见得敢当着他面！”
“喔，那他还真是够四。”鬼鼻头一皱，这下轮到她真嫌弃起他来了，“跟除秽一样。”
“那确实。”苏长泠点头以示认同，就手捞起恶魄跟上了程映雪等饶步伐——非毒今心情似乎不大美妙，一直就不曾离开过那只乌青罗盘。
“来，程姑娘，两位仙长，几位请看——这里就是我们秤剂、锤炼，丸擀和印脱的地方了。”
方建元笑眯眯抬手一指那方明显比蒸捣处大了一圈不止的院子，遂动手推开院门。
院中墨工们往来忙碌的景象霎时映入众人眼帘，姑娘看着院内那分工明确的几拨墨工微微一愣：“咦？方先生，我们这次是将这四道工序都放一起了吗？”
“是的，毕竟这四道工序之间的关系比较紧密嘛！”方建元颔首，“尤其是秤剂和锤炼——单分出来几人专伺秤剂有些靡费，但仅留一人整日秤剂，又未免太过操劳。”
“所以咱们坊里秤剂与锤炼两道工序是合二为一的——两人一组，称完抟好了墨团子就可以直接上砧锤炼，一个锤累了，再换另一人接续着上手，彼此也好能趁机休息休息，缓缓胳膊。”
“此外，我们在做这四道工序的过程中，也是需要保证那墨团‘温而不烫’的。”墨工着一扬下颌，示意他们去看铁砧边摆着的那口锅。
——那锅上盖着块厚而结实的热湿布，锅下又坐着只个头不大的灶。
“是以，大家离得近些，也能防止那墨凉了发硬。”
“诶？方先生，您这是在放着墨的锅子下又加了个灶吗？”姑娘一眼便看到了那不知正烧着什么的泥灶，“咱们不怕这温度太高了吗？”
“放心吧，不会的，姑娘。”方建元抿嘴但笑，“那里面没什么火的，装的都是快烧完的炭烬。”
“起初我们也没想过利用上这炭烬的余温——用的都是温热的湿抹布，但湿抹布这东西在春夏暖时尚且好用，秋冬时节，即便是待在屋内，凉得也稍快零。”
“——后来才想到，还可以把屋内炭盆里烧剩的炭烬直接拿出来二次利用，刚好这东西灰少无烟，在泥炉里一堆一烘，凉得还比抹布慢。”
“嗯，这的确是个好法子。”程映雪连连感慨，“对了，方先生，那除了保温，咱们在秤剂时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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