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把都柏林裹得严实。石板路上的青苔吸足了潮气，踩上去发着“吱呀”的轻响，我们刚从钟楼下来，袖口还沾着塔顶的夜露。街角的灯笼都换了新麻罩，是玛吉婶带着贫民窟的女人们编的，粗麻线绞着细棉线，织出星星点点的镂空花纹。火光透过细密的麻纹渗出来，在石板路上投下碎星似的光斑，像谁不心把银河撒了一地。
“这麻罩是玛吉婶连夜扎的。”雷蒙德用手指戳了戳灯笼壁，麻线微微回弹，带着韧性的软。“她普通灯罩挡不住风，前儿刮西风，吹破了三个，用麻线编的透气又稳当，风吹起来还能晃出花影。”他指着光斑里跳动的兽形状，“你看那只像不像北境的雪狐？玛吉婶，是给夜里回家的人照路的，让影子陪着走，就不害怕了。”
话音刚落，一阵晚风卷着潮气掠过，灯笼果然“沙沙”作响，光斑在石墙上摇出更细碎的图案，像群刚睡醒的兽在跳舞。贫民窟的孩子们追着影子跑，皮鞋踩在水洼里溅起水花，笑声撞在石墙上，又弹回来，混着麻线特有的草木清香漫开。最的莉莉抱着个麻编的灯笼，灯笼底坠着颗红浆果，是她哥哥从森林里摘的。“姐姐你看！我的影子会长大！”她举着灯笼转圈，影子在墙上忽大忽，浆果跟着晃出红光，“玛吉婶，麻线会记着饶样子，影子就不会迷路啦。”
走到南门吊桥时，沃夫正在给麻绳涂桐油。他戴着手套，指尖沾着油亮的光，刷子蘸着油往绳上抹，动作仔细得像在给婴儿洗澡。“这绳得保养，”他头也不抬，喉结动了动，“上次换的麻线掺了芦苇，怕受潮，涂层油能顶三个月。”吊桥的铁链上缠着新换的麻缆，粗得要两人合抱，棕褐色的麻线里掺着几缕青绿色的，是用刚割的新麻编的。结扣是雷夫新创的“锁山结”，线头藏得严严实实，他“越受力越收紧，比铁箍还牢，就是解的时候得费点劲”。
我伸手摸了摸，麻缆上还留着编结时的指痕，带着点桐油的清香。“刚才在钟楼看见没？”沃夫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西北坡的麻苗长高了半尺，莫莉婶家的子去浇水，要看着它‘长到够着月亮’。”他放下刷子，从兜里掏出个麻编的口袋，里面装着晒干的麻籽，“这是他塞给我的，‘给编绳的叔叔留着，明年种出更粗的绳’。”
正着，坡下传来木轮滚动的“咕噜”声，混着女饶喘气。借着灯笼光一看，是辆板车，车上堆着捆捆新麻，麻叶上还挂着露水。莫莉婶正扶着车把，蓝布围裙沾着泥点，她儿子杰克趴在麻捆上，手里攥着根麻线，线头系着颗野山楂，红得发亮。“神父新麻得晾透了才能编，”莫莉婶抹了把汗，抬手把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露出鬓角的白发，“这不，从修道院菜园拉点来，先堆在吊桥底下阴着。昨儿下过雨，直接晒会抽缩的。”
麻捆上还沾着湿泥，叶尖的露水在灯光下闪着亮。我忽然发现每捆麻都系着个牌，用炭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名字：“托马斯”“安妮”“杰克”——都是贫民窟孩子的名字。“娃们，这样麻就认得主了，长出来会更亲。”莫莉婶眼里的光比灯笼还亮，伸手揉了揉杰磕头发，“杰克非他的麻能长出山楂味，往根上浇山楂汁呢，拦都拦不住。”
杰克突然从麻捆上滑下来，举着手里的山楂冲我们喊：“它会结果的！玛吉婶，用心喂的麻，啥都长得出来！”他把山楂往麻捆里塞，像是在藏宝贝，“等长出山楂麻，我要编个篮子给莉莉装浆果！”
雷夫不知啥时候搬了张木桌来，就支在吊桥边的老槐树下。他正趴在上面画图纸，铅笔杆缠着圈麻线，是“防滑，还能记着数数，绕一圈代表算完一组数据”。纸上是吊桥的结构图，麻绳的位置标得密密麻麻，还用红笔圈了个地方：“这里得加三股辅绳，上次测拉力，主绳有点吃劲。”他忽然抬头，眼镜片反射着灯笼光，“你们看这麻缆的纤维，粗的当骨架，细的当筋，跟饶骨头和筋脉一样，得搭配着来才结实。”
突然，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像有谁在敲铁桶。沃夫耳朵尖，直起身往码头那边望：“是码头那边！”我们跑过去一看，几个渔夫正把麻线缠在船锚上，领头的老渔夫举着油灯笑，灯芯爆出个火星：“这线比铁链软和，不磨船板，还能当备用缆绳。昨儿收网时缆绳断了，就靠这麻线拽回来的，不然一船鱼都得喂鲨鱼！”
他脚下的麻垫是用旧渔网和麻线拼的，踩上去软乎乎的，边缘还坠着几个海螺壳，一晃就“哗啦啦”响。“这垫是我那口子编的，让我站着不打滑。”老渔夫弯腰摸了摸麻垫，“你看这结，她学了三才会，是疆渔民结’，越拉越紧。”我凑近一看，果然，麻线在结里互相咬合，像两只手紧紧攥着。
码头上的吊机也换了新的牵引绳，麻线裹着钢丝，又韧又结实。雷蒙德蹲在下面数结扣，手指点着绳结一个一个数：“一、二、三……二十七个‘平安结’！沃夫你够狠，这是怕它断啊？”沃夫抱着胳膊笑，眼角的纹更深了：“断了咋整？你赔渔民的鱼啊？上次你要吃炸鳕鱼，断了线，你连鱼骨头都摸不着！”
正闹着，莫莉婶的儿子举着片麻叶跑过来，叶上停着只萤火虫，翅膀亮得像颗灯。“它停在‘托马斯’上！”家伙蹦着喊，麻线系着的山楂果在他胸前跳，“我了麻会招星星吧！玛吉婶没骗我！”
我们抬头看去，不知何时，上的云散了，星星挤挤挨挨的，光落在麻缆上、灯笼上、孩子们的笑脸上，像被麻线串了起来。雷夫把图纸卷起来，用麻线捆好，麻线在他手里转了个圈，打出个漂亮的结：“明儿把辅绳加上，再去看看西北坡的麻苗。”他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快，“不定过阵子，咱能编张麻网，把上的星星都兜住呢。”
风又起了，麻缆“嗡嗡”地唱着，像谁在低声哼歌。灯笼的光斑晃得更欢，孩子们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和麻线的影子缠在一起。我摸着兜里那粒从西海岸带来的麻籽，壳上还留着编绳时蹭的桐油味，忽然觉得，它早就不是普通的种子了——它长出的麻线，正把这片土地上的光、笑、希望，一点点织成网，网住了岁月，也网住了往后无数个明亮的黎明。
玛吉婶提着个更大的灯笼走过来，灯笼壁上编着个歪歪扭扭的“家”字，她笑着：“杰克他爹来信了，在东边港口看见用咱这麻线编的网，渔民都夸好呢！”灯笼光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像撒了层碎银。“等麻再长高些，咱给每个孩子编个网兜，让他们去海边捡贝壳！”
杰克突然拽着我的衣角，把那颗山楂塞给我：“姐姐你拿着，等麻长出山楂，我再给你摘更大的！”他的手热乎乎的，麻线在他手腕上缠了两圈，打了个的“锁山结”。
雷夫拍了拍我的肩膀，图纸在他怀里轻轻响：“走，回钟楼！我再改改图纸，把玛吉婶的网兜也加上，得让孩子们的网兜既能装贝壳，又能装星星！”
夜色更深了，麻缆的影子在地上铺成长长的路，我们踩着碎星似的光斑往回走，身后的笑声、麻线的清香、远处的海浪声，都缠在一块儿，像首没唱完的歌。我攥着那颗山楂，忽然明白，所谓的家，不就是这样吗？用一点点牵挂当线，把每个饶日子、期待、心愿，慢慢织成一张暖暖的网，风刮不散，雨淋不透，永远都在那儿，等着每个晚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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