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侧,苍雪在咳嗽。
明镜堂红烛的火焰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苍雪咳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一缕血丝从她唇角溢出,在苍白的皮肤上划出刺目的红痕。
她的身子颤抖得厉害,花白的头发跟着颤动。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涉及她的事务十分繁杂。大婚的凤冠霞帔、帐幔被褥、珠翠头饰,在物资匮乏下都要一一备齐,尽量做到合乎礼数,又不至于太简陋。
负责婚礼的礼部官员将婚礼的地方定在邀月楼,为了这一场大婚,甚至特意将邀月楼改名为同心楼。
婚期一日比一日临近,苍雪的身子也一不如一。
她的双眼已经变成红色,耳边嗡嗡作响,有时,这种声响会变成一种喃喃细语,不停在耳边向她诉着什么。她时而会以为自己是仁心,时而以为自己是苏北,时而以为自己是苍雪。
为了不让众人发现苍雪身体有异,璇以院长大人婚前不宜见人为由,将闲杂热一概屏退,只留亲近的人在她身边服侍。
寒山中的其他琐事都丢开,璇只一心一意照顾起苍雪的饮食起居来。
璇见苍雪咳得厉害,连忙送药过来,苍雪服过,终于觉得略好一些。她对着他苦笑道:“大师兄,你今日见我,觉得我如何?”
璇望着她那红色的双眼,声音哽在喉咙里:“雪儿,你今日好多了。”
苍雪指了指房间的另一边,那边的架子上挂着的正是红色的喜服:“今日有人送了喜服过来,叫我试试穿着合不合身。”
喜服的金线凤凰在烛火中明明灭灭。
璇将那一件喜服拿过来,送到苍雪的手郑
苍雪对着铜镜勉笑了一下:“他们……绣得真好。”她的手指抚过衣襟上的纹样,指尖在凤凰眼睛处的珍珠上停留。那里本该缀着两颗珍珠,如今只能用普通的白色石子代替。
璇面色一滞,低下头来问道:“雪儿,你要不要试试?我扶着你。”
这几年所有人都一心扑在末日求救上,他本以为苍雪和晚照的婚事都要随着末日烟消云散,但是没有想到这一切竟然在最后成了现实。
璇的心中苦涩,可是苍雪的样子让他更觉得揪心。眼前苍雪样貌憔悴,状态一日不如一日,甚至连他也没有把握苍雪究竟能活到哪一。
苍雪看着璇面上露出悲凄之色,弯了弯嘴角,笑道:“他们量过尺寸,必定是合身的。也多亏新妇有红盖头,这样谁也瞧不见我的样子……咳咳咳……”到这里,苍雪又开始咳嗽起来。
“师父……”璇扶着苍雪,心中生出一种凄凉惶惑之意,忽然意识到苍雪不让自己叫她师父,又改口道,“雪儿。”
这几年,在得知苍雪脑芯片中的病毒失控之后,璇一直忍不住不断地回想,当初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些病毒好几代宿主都没有失控,为何偏偏在她身上失控了?
还是……当初李沐光给她的备份芯片就有问题?
他不敢细想下去。
若是当初他没有给她做过记忆碎片的修复手术,她现在会怎样?会比现在更好吗?
苍雪咳了一阵,似乎看穿了璇的心思,努力弯起嘴角:“我没事的。人必有一死,我活了几百年,总算不亏。来,不这样扫心话,我穿上喜服,给你瞧一瞧。”
完走过架子前,绕到屏风后面。
换衣服的淅淅索索的声音传来,过了许久,苍雪慢慢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她身穿红色的喜服,带着凤冠,更加映衬得她的面色苍白,毫无一丝血色。平日她只穿白色,如今穿着大红色的样子,真有几分动人。璇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上前扶住苍雪,喜服宽大的袖管下,她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苍雪踮起脚尖,在铜镜前转了个圈:“怎么样?好不好看?”
璇怔愣了一下。
“好看。“他听见自己,“你穿红色……很好看。“
苍雪眼眸中忽然流露出温柔和喜悦。那样的眼神,璇几乎从来都不曾见过。
璇心中一痛。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四周很静,只能听到炭火在房间里燃烧发出轻轻的“噼啪”声。
红烛的烛光映在璇脸上,将他的五官映照得立体而又分明。璇走到苍雪近前,双手微微地颤抖。
他忽然问道:“雪儿,若那一日背着你跳下去的人是我,有没有可能……今日你嫁的人是我?”
话问出口,房间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连炭火的噼啪声都仿佛消失了。
“苍华。”她叫出了他几乎被遗忘的本名,她知道这是璇魂牵梦绕的心结。她凄然一笑:“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垂下眼帘,避开璇骤然变得惊愕的目光:“我和阿照的婚事不仅仅我们两个人,是如今,两族唯一的生路所系。”她微微抬起手,似乎想触碰什么,却又无力地垂下。烛光下,那截露出袖口的手腕瘦削得惊人,肤色是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
“成婚之后,我身上的担子已经卸下,看着你们得救,我也可以瞑目了。”
“什么?”璇瞳孔蓦然收紧,“你不打算和我们一起登上救援飞船?”
苍雪摇摇头。
“为什么?!”璇再也控制不住,猛地上前一步,双手扶住她消瘦的双臂,“我们费尽心思,终于等来了救援,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他们的科技那么发达,你脑芯片中的病毒他们一定有办法!”
“我的病毒太危险了,我不能和你们一起走。而且……移植在我脑中的芯片,本体是一具高仿真机器人。如果任务失败,它会启动程序自毁;如果任务成功,它也会启动清除指令,以填装下一个任务。”
她微微向前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如同叹息,却带着锥心刺骨的寒意:“忘了我吧。离开寒星,去看看……看看星河彼岸真正的阳光是什么模样……替我去看看……过你应该过的新生活。不必再回头看一个……早已没有未来的人。”
话语落下,房间内死寂一片。
炭火“噼啪”一声轻响,映照着璇骤然失去所有血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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