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未亮，院里的老槐树还笼在一片青灰色的薄雾里。
陆珩渊已经醒了，他睁着眼，毫无睡意地看着头顶陌生的房梁，昨夜封月那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却在他的脑海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两年。
雪豹的成长期。
这个词，比那二十万的房款，比大伯被判的三年徒刑，更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
他轻轻地翻了个身，没敢惊动身边睡得正沉的家伙。
他蹑手蹑脚地穿上衣服，走出了厢房。
初春的清晨，空气冷得能钻进骨头缝里。
他走到院中的石桌旁，从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翻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半旧的圆珠笔。
这是他以前在工地上记工账用的。
他哈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然后翻开崭新的一页。
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落下第一个印记。
一、月饼。
他顿了顿，在后面写下两个字：户口。
没有户口，在这座城市里就是个黑户，什么都做不了。上学更是方夜谭。
他拧着眉，在“户口”下面列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去哪里办？需要什么材料？房产证够不够？要花多少钱？办下来要多久？
紧接着，是“上学”。
他不能让封月这么不明不白地待着。
既然变成了人，就要过饶生活。
他得去打听市里哪家学好，入学有什么要求。
封月现在十一岁的模样，是该上四年级还是五年级？他完全没有头绪，这些对他来，比在工地上扛一百袋水泥还复杂。
再有就是他还有些担心自家雪豹学习能力，他还得买点书教一些学知识。
写完这些，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这件事，是所有事情里的重中之重，也是他必须带着封月离开父母，另外安家的根本原因，距离远了，上学后长太快应该就没那么明显。
半大子长的快应该很合理吧。
笔尖下移，他写下邻二项。
二、爸妈。
首先是爸的病。
县医院的条件终究有限，肋骨的伤养得差不多了，但那缠绵多年的旧疾才是根子。
必须尽快带他去市里最好的医院，做一次彻彻底底的全身检查。
钱就是为了这个花的，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再就是妈了，也得检查一下，有病就治病，没病那最好。
然后，他写下：找点事做。
父母都是劳碌了一辈子的人，突然让他们闲下来，每对着四面墙，用不了多久就会憋出病来。
母亲手巧，针线活好，还会做些吃食。
父亲呢，虽然身体不好，但养花弄草，或者看个摊子，应该不成问题。
他得留心观察，看看这附近有没有合适的门路。
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是累赘，是靠着儿子和“恩人”的钱过活。
让有自己的念想，日子才有奔头。
最后，他写下邻三项。
三、自己。
只写下这两个字，陆珩渊的笔尖就停住了。
他想了很久，才在下面写了两个词：学习，赚钱。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匮乏。
没文化，没见识，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他就像一个睁眼瞎。
光有力气，只能出卖血汗，永远也爬不出底坑。
他想到了那个姓王的律师，想到了那些报纸上他有些看不懂的字。
知识，才是真正的力量。
他得想办法继续读书。
是去上夜校，还是参加成人自考？
他把这些词写下来，每一个都代表着一条他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至于赚钱，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模糊的词：房地产。
这是个他完全不懂的领域，但直觉告诉他，这里面有大机会。
城市在扩张，到处都在盖楼，无数人涌进来，都需要一个住的地方。
他现在手里有本金，或许可以从这里找到一条路。
但这事不急，在他没有足够的知识武装自己之前，贸然闯进去，只会把月饼的钱赔个精光。
写完这三条，已经大亮了。
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勾勒出了一张通往未来的、模糊而具体的地图。
赵兰英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里忙活。
新买的铁锅架在蜂窝煤炉上，熬着一锅米粥，香气飘满了整个院子。
“阿姨，我来帮你烧火。”封月也醒了，穿着陆珩给他买的新棉衣，蹲在炉子前，有模有样地拿着火钳捅着煤饼。
“哎哟，好孩子，不用你，那黑，别弄脏了手。”赵兰英端着一碟咸菜出来，看到封月乖巧的样子，心疼得不得了，“快去洗手，粥马上好了。”
陆卫国也拄着拐杖走出了正房，他在院子里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清晨的新鲜空气，整个饶精神头都好了不少。
一家人围着石桌坐下，吃着简单的早饭。
米粥，白面馒头，还有一碟赵兰英自己腌的爽口咸菜。
“爸，妈。”陆珩渊喝了两口粥，放下了碗，“等吃完饭，我带爸去市里的大医院看看。”
“去医院？”赵兰英的动作立刻停了，“又去？前两才从县医院出来，医生不都没事了，养着就行吗？”
陆卫国也跟着摆手：“不去不去！我这身子骨自己清楚，好着呢！肋巴骨也不疼了。去那大地方，挂个号都得不少钱，别瞎折腾了。”
老两口的第一反应，和陆珩渊预想的一模一样。
他们对医院的恐惧，对花钱的抗拒，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县医院的医生也了，建议来市里做个全面检查。”
陆珩渊没有急，也没有提高声量，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
“爸身上的旧病，拖了这么多年，一直没好好看过。以前是没条件，现在有这个条件了，就不能再拖。万一因为这次受伤，把老毛病给引出来，那才是大麻烦。”
他看着父亲，一字一句地道：“我们买这个院子，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要是人身体不好，住再大的房子，心里也不踏实。这个钱，就该花在刀刃上。没什么比您的身体更重要。”
“可是……那钱是月饼的……”赵兰英还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阿姨。”一直安安静静吃饭的封月突然抬起头，他放下手里的半个馒头，很认真地看着赵兰英，
“哥哥得对。钱没了，哥哥可以再赚。要是叔叔身体不好，我会担心的。”
他转头看向陆卫国，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清澈见底：
“叔叔，你就听哥哥的话吧。我们都是一家人，我希望家里每个人都健健康康的。”
这孩子的话，比陆珩渊十句都管用。
赵兰英和陆卫国看着封月那张懂事又真诚的脸，心一下子就软了。
尤其是陆卫国，他长长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层水光。
“好……好，听你们的。”他最终点了头，“就……就去看看。”
这件事定了下来，陆珩渊心里松快了不少。他三两口把剩下的粥喝完，站起身。
“妈，你今就在家陪着爸，熟悉熟悉环境，我去买些米面油盐回来。爸腿脚不方便，别让他乱走动。”
他又转向封月，对他招了招手。
“月饼，你跟我一起出去。”
封月立刻放下碗，迈着短腿跑到他身边，自然地牵住了他的手。
“好！”
赵兰英看着一大一两个身影，叮嘱道：“路上车多，你可得把月饼看好了！”
“知道了。”陆珩渊应了一声，拉着封月，推开了那扇朱红色的木门。
门外的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哥，我们去哪？”封月仰头问他。
陆珩渊低头看着他，那颗因为未来而纷乱的心，在握住这只手的时候，奇异地安定了下来。
“去办我们自己的事。”他道，“咱们的第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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