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昭雪的圣旨,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镇国公府激起千层浪后,涟漪渐平,却让水底的一切隐秘躁动变得更为清晰可见。表面的尊荣与平静之下,是暗流汹涌的未知。
萧瓷的生活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物质优待。锦缎华服,珍馐美馔,精巧摆件……如同潮水般涌入她曾经清冷的院落,几乎要将过去十几年的贫瘠一次性弥补。父亲萧鼎的目光变得频繁而复杂,那其中沉积的愧疚仿佛找到了倾泻的出口,化作各种赏赐和笨拙的关怀。然而,萧瓷却能敏锐地察觉到,那愧疚深处,悄然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甚至是一闪而过的忌惮——他这个女儿,藏得太深,展现出的力量已超出了他所能完全掌控和理解的范畴。父女之间,那层因岁月和伤害筑起的高墙,并未因地位的提升而坍塌,反而因她骤然显露的峥嵘角而显得更加突兀和疏离。
兄长萧景珩的变化则更为彻底。曾经的冷傲与怀疑,在林氏冤案得以昭雪的过程中,被击得粉碎,转化为一种沉重的、几乎令他无措的愧疚与重塑的认知。他不再派人监视,那种行为在他看来已是过去式且充满侮辱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笨拙而真诚的试图接近。他会寻些并不高明的借口过来,有时是一盒宫里的新式点心,有时是几句关于京城世家子弟动向的、看似随意的提点。他的眼神里,冷硬早已消融,只剩下试图弥补的急切和一种面对完全陌生、却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强者时,那种略带困惑的尊重。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在府中事务上,听取她一两句看似不经意的看法。
可这一切,并未给萧瓷带来预期的安宁,反而像一件过于华美却不合身的衣裳,裹得她有些透不过气。
她独自站在暖阁的窗边,窗外几株腊梅开得正艳,冷香幽浮。母亲的大仇得报,沉冤昭雪,她穿越以来最核心的目标已然达成。一股巨大的、几乎令人虚脱的空茫感,如同窗外冬日的浓雾,无声无息地席卷了她,淹没了短暂的快意。
然后呢?
余生就禁锢在这金堆玉砌的牢笼里,做一个需要时刻权衡父兄心思、遵守世家规范、等待着被用于联盟结势的“尊贵”姐?重复着这个时代所有贵族女子既定的命运轨迹?不。灵魂深处那个来自现代、渴望绝对自由与自我实现的灵魂在疯狂地呐喊。她想要的,是能由自己一笔一划勾勒的人生图景,而非按照他人提供的模板描红。
“姐,”心腹丫鬟轻手轻脚地进来,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安国公世子府上派人送来这个。”那是一个紫檀木长盒,打开一看,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卷看似古旧的羊皮卷,展开一角,竟是失传已久的《灵枢·九针论》部分疑似残篇!附着的洒金笺上,是谢流云那风流倜傥的字迹:“偶得残卷,知卿心系蠢,不敢专美,望共鉴之。”
萧瓷的心猛地一跳。谢流云总是如此,他的接近永远精准地搔到痒处,带着令人无法拒绝的诚意和……深意。这不仅仅是投其所好,更是一种隐晦的宣告:我懂你,我知道你要什么,而我,能给你提供更高层次的平台和资源。
她指尖抚过古老羊皮卷上模糊的字迹,仿佛能感受到其背后所代表的庞大知识体系和无尽诱惑。谢流云……这个如同幽深瀚海般的男人。他玩世不恭的笑容下是深不可测的心机,他一次次在她命阅关口精准出现。他的再次提亲,是棋局中的一步,还是真有几分真心?他那“安国公世子”的光环之下,究竟缠绕着多少隐秘的丝线?与林家旧案,又是否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还未等她理清脑中纷乱的思绪,另一个丫鬟便领着人进来了:“姐,顾太医来给老国公爷请脉,顺道过来看看您。还带了些他新制的、能宁神助眠的药香丸。”
萧瓷抬眸,看见顾怀舟提着药箱站在光影交界处,一身半旧的太医官袍洗得发白,却干净挺括,越发衬得他人身如玉,气质清冷如雪山之巅的月色,纯粹而疏离,却又带着医者独有的温和。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顾怀舟……他总是这样,如清风拂过,不张扬,却总能带来最切实的关怀。他因道义与早年恩情站在她身边,他的欣赏与倾慕,干净、坦荡,建立在共同的志趣和对世事的悲悯之上。他代表着另一种清晰的未来——一条或许远离京城权力漩微专注于悬壶济世、与同道之人相伴、内心充实而平静的道路。
案头,一边是谢流云送来的、代表着无尽可能与深渊的古老残卷,一边是顾怀舟留下的、散发着淡淡药香、代表着安稳与初心的药香丸。一边是波澜壮阔却也暗礁密布的瀚海,一边是清澈见底却也可见尽头的溪。她的灵魂仿佛被撕裂成两半,一半渴望着征服星辰大海的刺激与权柄,一半向往着采菊东篱下的宁静与心安。
午后,暖阁内茶香袅袅,却驱不散某种无形的张力。
谢流云来了,他今日未穿常爱的艳丽之色,一袭墨色暗纹长袍,反而敛去了几分外露的风流,多了几分沉凝的贵气与压迫福他闲适地坐在那里,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从《九针论》的玄妙,谈到太医院近年收录的孤本,继而仿佛不经意般,滑向西域某国刚进贡的一种奇特药材,其描述的功效让萧瓷都为之侧目——他的消息网络,灵通得可怕。
“三姐如今去芜存菁,潜龙出渊,日后地广阔,大有可为。”他忽然侧首,那双桃花眼深邃如古井,精准地捕捉到她眼底深处那一丝尚未消散的空茫与探寻,“国公府自是钟鸣鼎食之地,然蛟龙岂困于浅滩?鲲鹏当击水三千。这四方宅院,终究是委屈了。”他的话语,像最精准的探针,刺入她内心最不甘的角落。
萧瓷端起茶杯,借氤氲的热气掩饰眸中波动,声音竭力平稳:“世子笑了。萧瓷能得片瓦安身,已是幸甚。”
谢流云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洞悉一切的慵懒和诱惑。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嗓音,那声音便如同陈年美酒,醇厚而醉人,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锋芒:“若我……我知晓一处地,足以让三姐尽展所学,恣意翱翔,令世间再无一人敢因你出身而侧目呢?我安国公府正妃之位空悬已久,非心智卓绝、能与我并肩看尽云卷云舒者,不足以当之。”他的再次提亲,不再是试探,而是近乎摊牌式的邀请,带着巨大的诱惑和一种“你我本是同类”的笃定,将她直接拉入他所在的波澜壮阔的棋局之郑
萧瓷感到自己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奔涌。他描绘的画面极具冲击力,几乎要冲破她理智的堤坝。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迎上他势在必得的目光,不卑不亢:“世子之言,重若千钧。萧瓷一介女流,恐难承厚望。此事关乎终身,非儿戏,需慎重思量,亦需父母之命。”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需要看清这锦绣蓝图之下,究竟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和代价。
谢流云眼中掠过一丝激赏,似乎很满意她并未被冲昏头脑。他不再紧逼,从容起身,笑容里是绝对的自信和耐心:“自然。流云静候佳音。只是,”他行至门边,回眸一笑,语气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棋局已开,落子无悔。三姐是愿做执棋之人,还是……棋子?”话音落下,他翩然离去,留下满室余韵和一颗被彻底搅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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