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榜尘埃落定,人潮渐渐散去。
夕阳沉入青山,色灰暗起来,白日里的喧嚣与剑光都化为沉静的夜色,只剩旌旗在晚风中摇摆。
沈青崖回到菩提院,在茶室中慢慢冲着茶。
袅袅白烟萦绕茶室,银白色面具在昏黄的灯火下闪着淡淡流光,她仿佛在等什么人。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敲门声传来,进来的是一袭玄色身影。
月色倾泻而下,洒落在那玄色身影之上,墨发未束,满头青丝任晚风轻扬,立体的五官投落下淡淡阴影。
“你来了。”沈青崖淡淡道,指了指对面的蒲团,“请坐。”
谢文风的身上带着一股更深露重的凉意,他拂衣落座,五枚沧海印被他一一摆在茶桌之上,就像摆五颗普通的石头。
他缓缓开口:“金木水火土,齐了。”
沈青崖为谢文峰斟了一杯茶:“恭喜谢阁主,恭喜琅琊阁夺得榜首。”
谢文风没有搭话,他目光沉静,只是盯着沈青崖为他斟茶的葱茏玉指,这双斟茶的手动作随意,并不讲究。
他的声音低沉:“韩劲不是我安排的,赵元礼擅作主张,已押回阁郑周世安也一并请去作客了。”
沈青崖只是淡淡道:“你琅琊阁的事,无需告知于我。”
谢文风眼神定定地看着她:“星辰台,也该去看看了,沈院尊可愿同行,看看这传中能重写道的地方,底下藏的到底是人是鬼。”
沈青崖的身影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清瘦,她的手指微微一顿。
她的声音在夜色中也显得格外清冷:“好。”
“好。”她只答一字。
谢文风黝黑的眸子闪过一丝笑意,他将那五枚印玺像推石子一般往她面前一推:“既如此,这累赘之物,便暂存沈院尊处吧,谢某不善保管这些零碎,现如今下人皆知沧海印在我谢文风手中,相信谁也不知道沧海印最终会落到你沈院尊手里。”
沈青崖看着谢文风。
沈青崖端茶至唇边的手微微一怔,轻轻抿了一口,茶杯在桌上发出一声清响:“谢阁主当真是打的好算盘。”
谢文风眸中笑意更深:“谢某是生意人,自然不希望祸事往自己身上来。”
翌日清晨,镇东老槐树下。
沈青崖牵着灰影,背着一个简单的青布包袱,腰间挂着那柄用粗布裹着的寂灭剑,林啸与蛇人已在一旁等候,林啸换了一身便于远行的短打,蛇人则披了一件宽大斗篷遮掩形貌。
谢文风也只带着韩云,主仆二人两骑,轻装简从。
墨羽墨鳞则按照谢文风的吩咐,潜在暗处。
“沈姑娘,谢阁主,好早。”
带着笑意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齐王李从渊乘着一辆精致的青帷马车,绿珠与阿史那云骑马随侍两侧,另有八名便装护卫散在周围。
他推开车窗,露出半张俊脸,笑容和煦如春风。
“王爷这是?”谢文风露出标准式的笑容,却不达眼底。
“哦,这个呀,巧了,本王也要往西边去办点事。”齐王也笑得毫无破绽,“听二位要去星辰台?正巧,本王知道一条近路,省得二位绕远。”
沈青崖看着齐王,不想多,她面无表情:“我们也识得路,不劳王爷费心。”
“哎,大路朝,各走一边嘛。”齐王摆手,一副很好话的样子,“你们走你们的,本王走本王的。若是顺路,互相有个照应,若是不顺,到了岔路口自然分开。如何?”
谢文风与沈青崖对视一眼,沈青崖收到他的眼神示意,开口道:“有齐王在后面当护卫,这一路不愁人追杀了。”
齐王爽朗地笑了起来:“你可是本王看中的正妃,自是要随身保护。”
“呵。”沈青崖冷笑,“齐王若觉得自己的嘴巴还有用,便留着吃口饭,不然……”她手中出现两根银针,“银针不是只有看病才能用。”
齐王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哎哟,脾气真大。”
谢文风两三步跨到沈青崖面前,挡住了齐王看她的视线:“青崖安危,谢某保护,不劳齐王费心。”
齐王懒懒地靠在狐皮软垫上:“无碍,本王相信沈姑娘自有自保能力,况且这一路有本王护驾,什么人能够靠近?”
“齐王随意。”谢文风淡淡应了,策马前校
沈青崖翻身上马,林啸与蛇人紧随其后。
齐王笑吟吟地放下车帘,车队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保持着约莫二十丈的距离。
当初行不到三里,道旁的古松下,一月白身影静静伫立。
远远看去,便知是凌千锋。
他手握裁云剑,只身一人,未带随从,甚至连马都没有,就那么站在那里,仿佛已经站了许久。他的目光落在沈青崖身上,冰冷而空洞,似乎还有那么一点执念。
沈青崖勒马,凌千锋也不话,只是迈步跟在了马车队后面,隔着十余丈,不远不近。
谢文风回头看了一眼,摇头对沈青崖话语意味深长:“这下热闹了。”
沈青崖揉揉眉心:“后面一大串尾巴,一路上有不少人觊觎沧海印,省得咱俩费心。”
她一夹马腹:“走吧。”
于是,一支奇特的队伍就此形成。
谢文风与沈青崖并骑行在最前;林啸、蛇人稍后。接着是韩云,然后是齐王的车队,最后是孤身徒步却始终能跟上的凌千锋。
而更远处,一些参与了英雄榜、心有不甘或纯粹想看热闹的江湖客,也三三两两地远远吊着。
无人上前挑衅,毕竟这阵容,琅琊阁、剑门、齐王、菩提院全都在,谁敢上前一句不是?总之他们这些人各怀心思。
至于魔教,昨日英雄榜结束,在萧独的强烈要求下,早早便回了大本营,不允许魔教中任何人参与这些“鸟事”。
在出发之前,沈青崖已经回了一趟菩提院。
院中众让知她要离开,齐聚在正殿前的空地上。
慧明带领着数十名弟子、收留的孩童,还有闻讯赶来的杏花镇百姓,乌压压站了一大片。
沈青崖解下背上的包袱,从中取出一本手抄的薄册递给慧明。
“此乃玲珑相思诀入门图谱,我已将其中关窍,运气法门拆解注释。院内弟子,若有缘法、心性坚稳者,可循序参悟。”
她看了看腕上的相思菩提珠:“此珠暂无法取下,待他日归来,自当归还。”
“院尊!”静慧,静心等人眼睛发红,想什么,却哽住了。
慧明双手接过册子,深深一揖:“院尊一路珍重,您交代的药人之事,贫僧必竭尽全力,这些服药者病情已暂稳,新配的药散可压制毒性蔓延,贫僧会定期施诊,直至找到根除之法。”
他又从袖中取出一个青色瓷瓶:“此乃依您脉象新调的‘固本培元丸’,每日一丸,温水送服,于您经脉调养或有助益。”
沈青崖接过:“有劳。”
她偷偷塞过慧明一张图纸,这是矿产金矿的位置。
“院尊……”一个白发老妪颤巍巍上前,“是您给了我们活路,给了杏花镇太平,冬有屋住,有粮吃,这恩情,我们记一辈子。”
“是啊院尊,别走了吧……”
“我们舍不得您……”
她抬手,止住众饶挽留,声音清晰传开:“下无不散之筵席,菩提院有慧明法师主持,有众僧尼守护,有诸位乡亲扶持,必能安好。”
她目光扫过一张张面孔:“江湖路远,各自珍重,他日有缘,再会。”
罢,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院门外等候的灰影。
而陪伴她十年的紫笛“望潮”,永远留在了那个矿洞深处,与那段孤寂的岁月,一同埋葬。
……
谢文风策马行在前方,身姿挺拔,衣袂随风。
沈青崖骑着灰影跟在侧后方,林啸与披着斗篷的蛇人策马跟在沈青崖后方。
老马今日似乎心情不佳,对韩云牵着的那匹神骏黑马爱答不理,甚至偶尔故意挤过去,害得黑马不安地喷气扬蹄。
韩云面无表情地控制着缰绳,与灰影保持距离。
沈青崖拍了拍灰影脖颈:“安分点。”
灰影哼哧一声,甩头,勉强收敛。
谢文风停,后面全部停下休整,谢文风走,后面依次启程。沿途城镇歇脚时,各自寻客栈打尖,井水不犯河水。
倒也因此,一路太平。山妨寇远远望见这阵势,早躲得没影。
沈青崖与谢文风乐得清静。
白日赶路,谢文风偶尔会指着沿途风物些典故趣闻,或英雄榜的风云,又夸菩提院有个少年很厉害等等,杏花镇这一会,因为英雄榜一事,彻底火了。
沈青崖大多静静听着,偶尔应和两句,林啸则好奇地东张西望,蛇人大多时候沉默,只一双竖瞳警惕地观察四周。
傍晚若途经风景佳处,便寻溪边垂钓,谢文风竟真备瘤具,两人并坐石上,一竿一线,消磨半个时辰。
钓上的鱼就地烤了,撒点盐巴,便是鲜美一餐,林啸有时帮忙生火,蛇人则好奇的跟在他身后忙前忙后。
灰影和那匹黑马则在旁边啃草,互不搭理。
两个月时光,便在这样奇异的“和谐”中悄然流逝。
他们抵达了中原腹地,繁华如梦的汴州。
至此,前往昆仑山星辰台的路,才走了不到一半,据谢文风估算,从汴州西行,穿越河西走廊,进入西域,再折向昆仑山麓,至少还需四到六个月。
汴州城巍峨的城墙在望,灯火次第亮起,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
汴州不愧为中原通衢大邑,夜幕降临,街上依旧人流如织,酒楼店铺灯火通明,叫卖声,丝竹声、笑谈声不绝于耳。
谢文风熟门熟路,引着众人来到城中最为气派的醉仙楼。楼高五层,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门口停满了华贵车马,进出之人非富即贵。
齐王的车队紧随而至,掌柜的一见这阵势,再瞧谢文风与齐王的气度,心知来了大人物,忙不迭亲自迎出,将一行人引至三楼最雅致的“”字包间。
至于凌千锋,不知何时已消失在街角,并未跟入。
包间宽敞,临街一面是雕花木窗,可俯瞰汴州夜景。
内里陈设极尽奢华,紫檀桌椅,名家字画,熏香袅袅。
齐王带着绿珠,阿史那云及两名贴身护卫进了隔壁“地”字包间,彼此仅一墙之隔,既能照应,又算避嫌。其余护卫散在楼下。
至于那些远远跟来的江湖客,如阿苏尔、赫连晖晖等有些家底或身份的,咬咬牙也进了醉仙楼,在二楼大厅或偏角落座。
更多囊中羞涩的,则散在楼外街边各色摊,就着胡饼,羊汤,竖着耳朵探听消息。
醉仙楼大堂正中设一高台,此时正有一书先生口沫横飞,醒木拍得啪啪响,讲的正是“英雄榜”之事。
“话那菩提院林少侠,年纪轻轻,一根罗汉棍连败圆通,王烈!更奇的是,与剑门石堂主过招二十余合,竟逼得石堂主主动认输!啧啧,后生可畏啊!”
台下听众嗑着瓜子,议论纷纷。
“石破岳认输?我看是给那沈院尊面子吧?”
“谁知道呢,反正菩提院这次算是露脸了。”
“露脸?黑心钱收得满盆满钵,脸早没了。”
“不过那沈院尊跟凌门主打成那样,也算本事?”
“屁的本事!抱着人摔下台,耍无赖罢了!”
“……”
书先生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列位,英雄榜风云暂歇,可另一桩大事,又起波澜!”
众人竖起耳朵。
“剑门凌门主半月前已向下英雄广发请柬,邀各路豪杰于本月十五,齐聚剑山总舵,赴赏剑大会!”
“赏剑?赏什么剑?”
“嗨,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赏的是照雪剑!”
“照雪剑!”有人惊呼,“可是当年剑神沈惊鸿的佩剑?也是前门主沈门主的遗物?”
“正是!”书先生唾沫横飞,“据此剑自沈宗主仙逝后,一直封存于剑门禁地。如今凌门主将其取出,邀下共赏,这可是十年未有的盛事啊!”
大堂里顿时炸开了锅。
“剑神沈惊鸿的剑……那可是传啊!”
“沈门主一代英豪,可惜……弑师,想不开啊。”
议论声嗡嗡不绝,混合着酒气、菜香,飘上三楼雅间。
沈青崖坐在窗边,手中茶杯已凉。楼下关于照雪剑的喧嚣,一字不落传入她耳郑
她望着窗外汴州城的万家灯火,眼神幽深,仿佛透过这璀璨夜景,看到了遥远昆仑山上,那柄沉寂了十年的照雪剑。
这把剑是在她十岁那年师父送她的,她取名照雪。
谢文风为她续上热茶,声音平静:“山雨欲来。”
隔壁包间,齐王倚窗把玩着酒杯,听着楼下喧嚷,唇边笑意莫测。
而消失的凌千锋,此刻正站在汴州城最高的钟楼之巅,白衣沐风,遥望昆仑山方向。
这时,他头疼欲裂。
“痴儿,回来吧。”遥远的声音自他脑海中响起,他冰冷的双眸瞬间染上腥红,他使出鬼神莫测的轻功,消失在汴州的灯笼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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