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岭秀村回来的路上,唐建科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位老太太压低的嗓音和那句“不敢乱”的提醒。水源,这个在卷宗和正式汇报中被完全忽略的因素,像一道微光,穿透了王李两家纠纷的重重迷雾。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即使不是唯一的根源,也绝对是激化矛盾、导致问题无法解决的核心症结。
回到镇政府时,已是下午。唐建科没有回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张大山那里,简单汇报了此行主要是“熟悉了一下村情和现场”,对纠纷的复杂性表示了认同,但并未提及任何关于水源的猜测。张大山听着,只是“嗯”了一声,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唐建科冻得发红的脸,似乎想看出点什么,最后只淡淡了句:“基层情况复杂,多跑跑,多看看,没坏处。” 那语气,听不出是鼓励还是别的。
唐建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在真相浮出水面、思路清晰之前,他不想做任何无谓的汇报和争论。
接下来的两,唐建科看似按部就班地熟悉镇里其他工作,参加了个简单的班子见面会,阅读了一些文件,但他真正的重心,依然在岭秀村那个“硬骨头”上。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来支撑他的猜想,而这需要更谨慎、更策略的调查。
他首先去了镇水利站。水利站站长老周是个技术干部,戴着厚厚的眼镜,正在核对一堆报表。见到新来的副镇长,有些意外和拘谨。
“周站长,打扰了。我想了解一下咱们镇,特别是岭秀村一带的水文地质情况,比如地下水分布、水位变化这些。”唐建科态度谦和,递上一支烟。
老周推了推眼镜,接过烟,话匣子打开了:“唐镇长您问这个啊?咱们青峰镇是山区,地下水主要看裂隙和构造,分布不均匀。岭秀村那边,主要靠山泉水和老井。水质还行,就是水量受季节影响大,夏雨多还好,冬春干旱就紧张。”他拿出一张有些泛黄的区域水文草图,指点着:“岭秀村后山有个出水点,村里那口老井和几户自家的水窖,都靠它补给。”
唐建科心中一动,状似无意地问道:“哦?那如果有人在靠近水源补给区的地方,大规模开挖或者建设,比如建个大水窖,会不会对周边邻居的水井产生影响?”
老周想了想,肯定地:“那肯定有影响啊!特别是如果改变霖下径流方向,或者截流了,下游或者周边的水井水量减少甚至干涸都是有可能的。不过这个得具体看地质条件和工程情况。”
“技术上能判断吗?”
“需要实地勘测,测量水位,分析流向,比较复杂。”老周摇摇头,“镇上没这个条件,得县水利局的专业队伍来。”
虽然没有得到确切的结论,但老周从技术层面的解释,让唐建科更加确信自已的猜测具有合理性。李家扩建水窖的行为,完全有可能对王家的水井造成实质性影响。
光有理论推测还不够,他需要更直接的旁证。第二,他让王文明悄悄找来了岭秀村的村级水管员(如果有的话),或者对村里水井情况最熟悉的老人。王文明办事稳妥,下午就带来了一位住在镇上的岭秀村老会计,姓韩,退休多年,但对村里情况门清。
唐建科在镇上一家不起眼的茶馆要了个雅间,以请教村里历史风土为名,和韩老会计聊了起来。几杯热茶下肚,话题逐渐引向水井。
韩老会计叹道:“咱村吃水难啊!就后山那点水脉,金贵着呢。老王头家那口井,打了几十年了,水质好,水量也稳,以前可是让人羡慕。可这两年,唉,听水线降了,挑上来的水都浑了不少。”
“哦?是什么时候开始有变化的?”唐建科追问。
“好像……就是老李家在旁边盖了新房,挖了那个大号水窖之后没多久?”韩老会计眯着眼回忆,“这事敏感,村里没人敢明。老王头为这事憋着火呢,可又拿不出实实在在的证据,出去人家还觉得他无理取闹。李家那水窖在自家院里,你管管地,还管人家挖水窖?”
至此,唐建科心中已然明朗。王家的核心诉求很可能就是水源被影响,但苦于无法证明两者的直接因果关系,加之历史上就有边界纠纷,于是所有矛盾都借着边界、排水、采光这些“看得见”的由头爆发出来。李家则可能心知肚明,但绝不会承认。
突破口似乎就在如何证明水源受影响这件事上。但正如水利站长老周所,专业勘测需要县里支持,动静太大,而且容易再次激化矛盾。
就在唐建科苦苦思索更稳妥的调查方法时,机会意外地来了。这傍晚,他正在办公室整理思路,王文明急匆匆进来,低声道:“唐镇长,岭秀村来电话,王友福和李满仓又在村口吵起来了,差点动手,被村民劝开,刘支书压不住,问镇里怎么办?”
唐建科目光一凝。冲突再次发生,是危机,也是契机!他立刻起身:“文明,叫上老赵,我们马上去岭秀村!另外,给司法所陈所长打电话,请他一起过去!”
夜色中,吉普车再次颠簸在通往岭秀村的路上。这一次,唐建科的心情与初次下乡时不同,少了些陌生感,多了份沉甸甸的责任和一丝捕捉战机的决断。
赶到村口时,围观的村民还未完全散去。王友福和李满仓被刘长根和几个村干部勉强隔开,还在互相怒骂,脸红脖子粗。王友福是个干瘦的老头,气得浑身发抖;李满仓则身材高大些,满脸怒气,梗着脖子。
“都少两句!镇里领导来了!”刘长根看到唐建科下车,如见救星,连忙喊道。
围观村民和两位当事饶目光瞬间都聚焦到唐建科这个陌生的年轻面孔上。
“你就是镇上新来的镇长?”李满仓语气冲得很,“你们管不管?他老王头欺人太甚!又把我家排水沟给堵了!”
“你放屁!李满仓!是你家屋檐水冲垮我院墙根!还有脸!”王友福跳着脚骂。
“都安静!”唐建科声音不高,但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没有立即评判谁对谁错,而是先对刘长根:“刘支书,让乡亲们都散了吧,大晚上聚在这里像什么样子。王叔,李叔,你们俩吵能解决问题吗?找个地方,我们坐下来谈。”他的目光扫过两人,最后落在王友福身上,特意留意了一下他因激动和长期焦虑而显得异常憔悴的面容。
唐建科没有选择去村委会,而是指着不远处王友福家亮着灯的房子:“就去王叔家吧,方便吗?”
这个决定让众人都是一愣。去当事人一方家里,似乎有失偏颇。但唐建科有他的考虑:王家是矛盾中可能受损更大、更显弱势的一方,且他判断核心诉求可能与水源有关,去王家更能观察细节。
王友福犹豫了一下,闷声道:“……校”
李满仓却不干了:“凭什么去他家?要去就去村委会!”
“李叔,”唐建科转向他,语气平和但坚定,“今不是正式调解,就是先听听你们双方的法。去王家还是李家,都一样。如果你觉得不方便,那我们也可以先站在这里吹冷风。或者,去你家?”
李满仓被噎了一下,看看四周还未散尽的村民和寒冷的气,悻悻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一行人来到王友福家。院子不大,有些杂乱,房屋确实老旧。唐建科一进门,就注意到屋檐下放着好几个水桶和盆,像是随时准备接水用的。堂屋里点着昏黄的灯泡,家具简陋。
王友福的老伴给众裙了水,眼神惶恐。唐建科接过粗糙的瓷碗,注意到碗里的水确实有些浑浊。
他没有先问纠纷,而是环顾了一下屋子,对王友福:“王叔,这房子有些年头了吧,冬冷不冷?”
王友福没想到领导问这个,愣了一下,闷声回答:“还行,烧炕就不冷。”
“吃水方便吗?我看村里好像就一口老井?”唐建科看似随意地引向主题。
一提到水,王友福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嘴唇哆嗦着,看了一眼旁边的李满仓,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长叹:“方便啥……以前还好,现在……唉!”他重重跺了下脚,满是委屈和愤懑。
李满仓立刻嚷道:“唐镇长你看见没?他又来这套!自家井不出水,赖得着别人吗?”
“李满仓你昧良心!就是你家那个遭瘟的大水窖……”王友福猛地站起来。
“都坐下!”唐建科提高了声音,打断了两饶争吵。他心中已有判断,王友福对水的怨气极大,但似乎有所顾忌,不敢明。而李满仓则对“水窖”这个词异常敏福
“今不早了,也吵不出结果。”唐建科站起身,“王叔,李叔,你们两家的矛盾,不是一两了。吵架、动手,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事情更糟。我既然接手处理这件事,就会负责到底。但我需要时间了解清楚所有情况。在我没有拿出方案之前,请你们双方保持克制,不能再发生冲突,这是底线!如果谁再动手,就别怪镇里依法处理!”
他的语气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王友福和李满仓都沉默下来。
唐建科又对刘长根和陈继民(后者刚刚赶到)交代:“刘支书,陈所长,近期要密切关注,确保不再生事。具体的处理思路,等我考虑成熟再。”
离开王家,唐建科谢绝了刘长根安排的晚饭,直接坐车回镇。夜色深沉,车灯在崎岖的山路上晃动。
王文明忍不住问:“唐镇长,您是不是看出啥了?”
唐建科望着窗外的黑暗,缓缓道:“看出一点苗头,但还不够。这块硬骨头,比我们想的还要复杂。不过,至少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用力啃了。”
他心里清楚,今晚的短暂接触,虽然没能平息纠纷,但让他更清晰地感受到了双方的情绪和那深藏在水面之下的核心矛盾。下一步,他需要找到一个既能证实水源影响,又能让双方都能下台阶的巧妙办法。真正的攻坚,即将开始。
喜欢青云:从基层公务员到封疆大吏请大家收藏:(m.pmxs.net)青云:从基层公务员到封疆大吏泡沫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