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履职市委副秘书长的第二，唐建科比往常更早地来到了办公室。他需要时间静下心来，梳理头绪，消化昨接收到的海量信息，并规划接下来的工作路径。昨日的经历，如同一次高强度的心灵冲击，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市级机关与县乡工作之间那道无形却巨大的鸿沟。
在青峰镇，甚至在清峰县，工作的节奏虽然也快，但目标相对直接，矛盾相对具体。修一条路，引一个项目，解决一个村的饮水问题，成效看得见摸得着，群众的反馈也来得迅速。而在市委大楼这间安静的办公室里，他面对的不再是具体的村庄和群众，而是堆积如山的文件、错综复杂的部门关系、以及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宏观决策。
上午般半，顾伟民准时将一份文件夹放在他桌上，语气恭敬：“秘书长，这是今需要您阅处的主要文件。蓝色文件夹是急件，涉及开发区扩区规划征求意见的反馈汇总，李市长下午开会要用。黄色文件夹是各部门的日常请示报告，按分管领域分类好了。红色文件夹是信访摘报和督查专报，徐秘书长要求各位副秘书长都要阅知。”
唐建科点点头，首先打开了蓝色文件迹里面是厚厚一沓材料，涉及发改委、自然资源和规划局、生态环境局、住建局等七八个部门对开发区扩区规划方案（草案）的书面反馈意见。每个部门的意见都洋洋洒洒，引经据典，从各自职能角度提出了或支持、或修改、或质疑的看法，有些意见甚至相互矛盾。他需要快速梳理出核心分歧点、评估各方理由的合理性，并初步判断哪些是关键障碍、哪些是可以协调的技术性分歧，以便在李卫国开会时能提供清晰、扼要的参考。这不再是简单的“斜或“不斜，而是需要在更高维度上进行权衡、判断和取舍。
他刚看了不到十分钟，内部电话响了，是李卫国的何秘书打来的：“唐秘书长，李市长问，开发区扩区规划各部门的反馈意见，您看过了吗？他大概九点二十左右，想先听您做个简要的口头汇报，把握一下主要情况。”
“好的，何秘书，请回复李市长，我准时过去汇报。”唐建科放下电话，看了一眼手表，只有不到五十分钟。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李卫国对他的第一次考。他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内，从这纷繁复杂的意见中，提炼出最精华、最关键的内容。
他立刻沉下心来，目光快速扫过每一页文件，手中的笔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下关键词、部门立场和核心论据。大脑高速运转，如同精密仪器在处理信息流。他发现，有些部门的意见纯属本位主义，强调困难多于提出建设性方案；有些意见则确实指出了规划中的模糊或风险点，值得重视；而发改委和自然资源局的两份意见，则代表了两种不同的发展思路，隐含着深层次的理念碰撞。
九点二十分，唐建科拿着笔记本，准时敲响了李卫国办公室的门。
“进来。”李卫国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唐建科推门进去，李卫国正端着茶杯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李市长。”唐建科恭敬地打招呼。
“嗯，坐，看，各部门都什么反应？”李卫国转过身，走到沙发旁坐下，示意唐建科也坐。
唐建科没有翻开笔记本，而是凭借记忆，条理清晰地进行汇报：“李市长，我初步梳理了一下。总体看，大部分部门原则支持扩区，但在具体实施路径和关键环节上存在较多分歧。主要聚焦在三个方面：一是土地指标和占补平衡问题，自然资源局认为压力很大，希望压缩规模或分期实施；二是环境容量和排放指标，环保局态度谨慎，设置了不少前置条件；三是产业准入和布局，发改委倾向于高起点、战略性新兴产业聚集，而开发区管委会更关注当前招商实效和项目落地速度……”
他语速平稳，重点突出，不仅列出了分歧点，还简要概括了各方的主要理由，并且初步判断了哪些分歧是原则性的、需要高层协调，哪些是技术性的、可以通过部门间沟通解决。整个过程耗时约七八分钟。
李卫国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沙发扶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直到唐建科完，他才微微颔首：“嗯，把握得还算准。自然资源和环保的压力是客观存在的，但发展不能因此止步。发改委和开发区的分歧，本质是长远和当前的关系。你留意到没有，财政局和国资委的意见相对超脱？”
唐建科心中一动，立即回应：“是，财政和国资主要关注投入产出效益和资产监管，对具体规划细节介入不深。”他意识到，李卫国这是在点他，要注意不同部门在事项中的利益关切点和权重差异。
“下午的协调会，不会轻松。”李卫国喝了口茶，语气平淡却带着压力，“高副书记可能会参加。你要把材料吃得更透些，特别是可能引发争议的敏感点，要有多手准备。”
“是，我明白。”唐建科心中凛然，知道下午的会议才是真正的考验。
回到办公室，唐建科立刻投入更深入的准备。他让顾伟民找来了近三年来省市关于开发区建设的相关政策文件，以及清源市经济结构分析、土地供需状况等背景资料。他不再满足于理解各部门的表面意见，而是试图深入到政策依据、现实约束和发展战略的层面，去理解李卫国推动此事的内在逻辑和可能遇到的阻力根源。这种思考的深度和广度，是在县乡层面很少需要达到的。
下午两点半，关于开发区扩区规划的专题协调会在市委第一会议室召开。参会人员除了相关职能部门一把手，果然如李卫国所料，市委副书记高建设也出席了会议。会议由李卫国主持。
会议一开始，就充满了火药味。发改委和开发区管委会负责人就产业定位和招商标准争论不休，自然资源和环保部门负责人则不断强调约束性指标的刚性要求，会议一度陷入僵局。
高建设副书记适时开口，他语调平和，却字字千斤：“同志们，开发区扩区是大事，但越是大事，越要稳字当头。刚才几位同志提到的土地、环保压力，都是非常现实的问题。我们不能只讲需要，不讲可能；只讲发展，不讲约束。还是要坚持科学决策、民主决策、依法决策嘛。是不是可以考虑，规模适当压缩，节奏适当放慢，更稳妥一些？”
他这番话，看似站在全局角度，强调风险控制，实际上却是在为反对激进扩区的观点提供支持，无形中给李卫国的主张设置了障碍。
李卫国面色不变，等众人发言告一段落，才沉稳地接过话头：“高副书记的提醒很重要，发展必须建立在扎实可靠的基础上。但是，我们也要看到，清源市面临的发展机遇窗口期不等人。周边地市都在抢项目、抢资源，我们慢一步，可能就会落后一个身位。土地、环保的压力，我们要正视，但不能被吓倒。关键是要创新思路，比如，是否可以在存量土地上做文章，提高集约利用水平？是否可以通过环保技术升级，腾出环境容量？发改委和开发区要牵头，拿出更精细化的方案，而不是简单地在规模和速度上做减法。”
他这番话，既回应了高建设的“稳”，又强调了“进”的必要性，并将压力传导给了具体部门。
在整个会议过程中，唐建科始终全神贯注，一边记录，一边快速分析。他注意到，高建设发言时，有几个部门的负责人明显听得更专注，甚至微微颔首；而李卫国发言后，另一些部门负责人则显得更有底气。这种微妙的政治站队和力量对比，在市级会议上展现得淋漓尽致，这是在乡镇开会时根本无法想象的场景。
会议开了近三个时，最终并未达成完全一致，决定由发改委牵头，根据会议讨论，对规划方案进行修改完善后，再报市委常委会审议。这实际上意味着博弈将继续。
散会后，唐建科跟着李卫国走出会议室。在走廊上，李卫国淡淡地了一句：“看到了吧，这就是市里的工作。一件事，牵扯方方面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盘。”
唐建科深有感触地点点头：“感受到了，比下面复杂得多，每一步都需要权衡和策略。”
回到办公室，唐建科感到一种精神上的疲惫，这不是体力上的劳累，而是高强度脑力活动和应对复杂政治氛围带来的消耗。他回想起在青峰镇时，自己可以撸起袖子和群众一起下地，可以拍着桌子和班子成员争论。但在这里，每一句话都需要斟酌，每一个动作都可能被解读，需要的是更深的城府、更广的视野和更强大的神经。
他站在窗边，望着楼下。这里的规则更隐晦，格局更宏大，斗争更微妙。他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是“层级之差”。这不仅仅是职位的高低，更是思维模式、行为规则和斗争艺术的全面升级。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完成这种蜕变，否则，将无法在这个新的舞台上立足，更谈不上有所作为。前方的路，充满了挑战，也蕴含着机遇。他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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