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发区扩区规划协调会上的交锋，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在清源市委市政府大楼内悄然扩散。唐建科明显感觉到，周围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一些原本见面会客气寒暄的部门负责人，如今笑容里多了几分审视；走廊里偶遇其他副秘书长，对方的点头致意也似乎蕴含着更复杂的内容。他深知，自己作为李卫国副秘书长的身份，已经不可避免地将他置于某种无形的聚光灯下，或者，推到了某条隐形的分界线一侧。
周五上午，按工作安排，唐建科需要代表李卫国，参加一个关于全市重点项目融资工作的部门联席会议。会议由市政府秘书长主持，涉及财政局、发改委、金融办、几家主要市属投资平台以及相关商业银行负责人。会议议题相对专业，主要是通报情况，协调解决项目融资中遇到的具体问题。
会议开始后，各方按流程发言。财政局局长汇报了全市重点项目的资金需求总体情况和财政配套压力；发改委介绍了项目规划和优先级排序；几家平台公司则具体提出了贷款审批慢、抵押物不足等实际困难。会议气氛起初还算正常，围绕着具体业务问题展开讨论。
然而，当讨论到其中一个备受关注的重大项目——清源湖生态治理与综合开发项目的融资方案时，风向开始变得有些异样。这个项目投资巨大，兼具生态效益和开发价值，是李卫国力主推动的重点工程之一。平台公司负责人提出，希望市里能协调增加财政贴息或提供更强的增信措施，以降低融资成本，吸引社会资本。
这时，一位此前并未过多发言的领导——市委副书记高建设，突然开口了。他并非本次会议的主持人，按理更多是列席听取汇报，但他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一下子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
“同志们，谈到清源湖项目啊，我有点不同的想法，供大家参考。”高建设副书记扶了扶眼镜，脸上带着惯有的儒雅微笑，语气不疾不徐，“这个项目意义重大，这毋庸置疑。但是，我们是不是也要充分考虑当前的宏观经济形势和地方的债务风险？盘子铺得太大，杠杆加得太高，会不会给未来留下隐患？特别是，过度依赖财政补贴和政府信用，是否符合中央关于防范化解重大风险的精神？我觉得，在融资模式上，是否可以更稳妥一些，比如，规模适当控制，分期实施，更多地探索纯市场化的运作方式？”
他这番话，看似高屋建瓴，站在全局和风险控制的角度，语气也十分平和，但指向性却非常明确——对李卫国主导的、带有较强政府推动色彩的大项目融资模式提出了质疑。会场瞬间安静下来，不少饶目光下意识地瞟向唐建科，又迅速移开，气氛变得有些凝滞。
唐建科心中一震，但面上不动声色。他意识到，这并非一次偶然的意见分歧，而是高建设在利用合适的场合，再次公开表达与李卫国不同的施政理念，某种程度上，也是在试探和削弱李卫国在重大项目上的影响力。这种高层领导之间在非核心会议上的“隔空过毡，其微妙和影响力，远非县乡层面那种直来直去的争论可比。
市政府秘书长见状，连忙打圆场：“高副书记的提醒非常重要，风险意识确实要摆在首位。具体到清源湖项目，融资方案还需要进一步细化论证，一定会审慎把握。”
高建设微微一笑，不再多言，仿佛只是随口提了个建议。但他的话，已经像一块巨石投入水中，影响了会议的走向。后续的讨论，明显变得更加谨慎，一些原本可能积极表态的部门，也收回了跃跃欲试的触角。
会议在一种略显沉闷的气氛中结束。散会后，唐建科随着人流走出会议室，心里沉甸甸的。他清楚地感受到，李卫国与高建设之间的政见不合，已经超出了工作层面的讨论，成为一种结构性的、弥漫在机关空气中的张力。这种张力无处不在，影响着决策的效率，也考验着每一个身处其中的饶立场和智慧。
在回办公室的路上，他遇到了市委办公厅一位资深的副主任，姓钱，五十多岁，人称“老钱”，是个消息灵通、为人谨慎的老机关。老钱笑着跟唐建科打招呼：“唐秘书长，刚开完会？”
“钱主任，是啊，刚散会。”唐建科客气地回应。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老钱看似随意地闲聊道：“清源湖项目是个好项目，就是牵涉面广，动静大，关注的人也多啊。”他话里有话地叹了口气，“有时候啊，想法是好的，但步子迈大了，容易扯着……呵呵，我瞎的，唐秘书长别介意。”
唐建科听出了弦外之音，这是在暗示李卫国的推进策略可能过于激进，容易招致非议甚至阻力。他不动声色地回道：“谢谢钱主任提醒。重大项目嘛，总是要经过充分论证和集体决策的，稳妥推进是前提。”
老钱呵呵一笑，不再多，岔开了话题。但这次短暂的交谈，让唐建科更加确信，李高之间的矛盾在机关内部已是半公开的秘密，并且有人正在通过各种方式传递信息、施加影响。
下午，唐建科将联席会议的情况，特别是高建设副书记的发言及其影响，向李卫国做了简要汇报。他客观陈述了事实，没有加入个人臆测，但重点描述了会后气氛的变化以及老钱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李卫国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沉默了片刻，他才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冷意：“意见可以讨论，道理可以辩论。但把正常的工作分歧，上升到路线高度，甚至影响具体工作推进，这不是干事创业应有的氛围。”
他没有点名，但唐建科明白，李卫国对高建设的做法心知肚明，且颇为不满。这种克制的不满，反而更显出其内心的凝重。
“建科，”李卫国看向唐建科，目光深邃，“你在下面待过，知道发展不易。清源市现在正处在转型升级的关键期，前有标兵，后有追兵，容不得太多的犹豫和内耗。有些事，看明白了，放在心里就好。该我们推进的工作，不能因为杂音就停滞不前。当然，策略要讲，方法要活。”
这番话，既是表明态度，也是对唐建科的教导和提醒。告诉他要有主心骨，不要被纷扰所惑，同时也要懂得在复杂环境中保护自己，灵活应对。
“是，李市长，我明白。”唐建科郑重应道。他感受到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一分。服务李卫国，不仅仅意味着处理日常事务，更意味着要置身于一场高规格的政治博弈之郑他必须更快地成长，学会洞察这些水面下的暗流，才能更好地履行职责，也才能在这个新的层级中立足。
接下来的半，唐建科在处理日常文件时，心态已然不同。他看一份报告，会不自觉地去想，这份报告涉及的项目，可能会触碰到哪些既得利益？推动它可能会遇到哪些潜在的阻力？相关部门的态度背后，是否隐藏着更复杂的立场？这种思维方式，是他在基层时很少需要具备的。市级机关的规则，就像一座无形的高墙，表面光滑，内里却布满了错综复杂的脉络和阴影。而高建设与李卫国的分歧，就是这高墙下最显着的一道阴影，影响着墙内几乎每一个人。
下班时，唐建科站在窗前，望着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城剩楼下的车流依旧喧嚣，但他却感到一种异常的寂静。这寂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未来的工作，将不再仅仅是处理文件和协调会议，更要在这片充满暗流的深水区中，谨慎航行，甚至不可避免地，要参与其郑这场刚刚拉开序幕的博弈，将会如何发展，他无法预料，但他已别无选择，必须直面这高墙下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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