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最后一个清晨，阳光似乎都比往日更加透亮。清贫县委大院里那几棵老梧桐，金黄的叶子在晨光中摇曳，地上却没什么落叶——环卫工老周头不亮就扫得干干净净，他逢人就：“心里痛快，干活都有劲儿！”
痛快的不止老周一个人。
还不到早上般，县委县政府的联合接访大厅门口，就已经排起了两条不算很长、但明显比往常要“热闹”的队伍。一条是等着进去反映问题的，男女老少都有，脸上的神情不再是往常那种木然或畏缩，而是一种混杂着期盼、激动，甚至有点心翼翼的试探。另一条，则是闻讯赶来的几个本地报记者和自媒体人，端着相机手机，想捕捉点新闻。
大厅里，原本只开了两个窗口，信访办主任老韩一看这阵势，赶紧又让人加开了两个，自己亲自坐镇调度。几个年轻工作人员忙而不乱，登记、发号、引导，语气都比平时温和耐心了许多。
“同志，我……我要反映西郊市场‘捕张’的事！”一个五十来岁、手上还沾着菜叶的大婶，捏着刚领到的号，声音有些发颤，但眼神很坚定。
“大姐您别急，先坐这儿填个表，把情况写清楚，待会儿按号叫您。”工作人员陈递过表格和笔。
“还要写啊……”大婶有点为难，她识字不多。
“没事，您，我帮您写。”旁边一个挂着“志愿者”胸牌的大学生模样的姑娘主动凑过来。这是团县委临时组织来帮忙的。
就在接访大厅逐渐升温时，县委大楼里，气氛则是一种带着振奋的忙碌。
唐建科今特意提前了二十分钟到办公室。他站在窗前，正好能望见大院门口和接访大厅方向。看着那些排队的身影，看着大厅里逐渐增多的人，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动容。
吴明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拿着文件夹和一杯刚泡好的浓茶。“唐书记，信访办老韩刚电话汇报，截止七点五十，已经登记了二十三起来访，其中十九起直接或间接与王老五团伙有关，另外四起是其他乡镇反映类似问题的。他们正在分类梳理。”
“嗯。”唐建科转过身，“通知赵东来和郑国锋，九点整，到我办公室开个会。还有，让县委办和县政府办各来一位分管副主任，政法委、市监局、农业农村局的一把手也参加。”
“好的。”吴明迅速记下，又补充道，“另外，公安局那边，赵局已经安排了专人对接信访大厅转过去的线索。纪委郑书记那边，也增派了两个人，在信访大厅旁边设了个临时接待点，专门受理涉及党员干部的问题反映。”
动作都很快。唐建科点点头，对这两个得力干将的主动作为感到满意。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不是一次孤立的抓捕，而是要引发一系列正面的、制度性的连锁反应。
九点整，会议室里坐满了人。除了唐建科点名要的，县长马文斌不知怎么也得到了消息，不请自来，坐在了唐建科左手边的位置，表情有些复杂。
“人都到齐了，咱们抓紧时间。”唐建科开门见山，“‘清淤行动’打掉了王老五团伙，老百姓拍手称快。但这只是第一步。今早上接访大厅的情况，大家都看到了。群众被压抑多年的诉求，现在开始涌出来了。这是好事，明群众信任我们党委政府，愿意向我们反映问题。但同时，这也是对我们执政能力和担当精神的巨大考验！”
他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如果我们就此止步，只满足于抓了一个王老五，那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李老五、张老五冒出来，老百姓会怎么看我们？会我们雷声大、雨点，是做样子！所以，我们必须趁热打铁，将这场针对黑恶势力和市场乱象的斗争，深入、持久地开展下去！”
马文斌轻咳一声，开口了：“唐书记得对，要深入。不过，我提醒一点啊，群众情绪高涨是好事，但也要注意引导，避免出现过激行为，或者有人借机诬告陷害。我们的干部，大部分是好的，要保护大家工作的积极性。”
这话听起来四平八稳，无可指摘。
“文斌县长的提醒很重要。”唐建科接话，但话锋一转，“所以，我们接下来的工作，更要讲究方法，依法依规。我提几点具体意见，大家议一议。”
“第一，由政法委牵头，公安局具体负责，立即成立‘社会治安与市场秩序专项整治线索核查专班’。赵东来同志任组长，信访、市监、税务等部门抽调专人参加。对群众反映的所有线索，统一受理、登记、分类。属于治安刑事的，公安依法查处；属于市场违规的，市监等部门处理；涉及‘保护伞’或干部违纪的，按程序移交给纪委。要建立台账，明确时限，办结反馈，形成闭环！”
赵东来挺直腰板：“是！公安局坚决落实！我们已经在信访大厅派驻了联络员，保证线索移交无缝对接。”
“第二，”唐建科看向市监局局长和税务局局长，“市监、税务部门，要立即对西郊农贸市场，以及群众反映问题集中的其他市场、行业，开展一次全面的执法检查和业务指导。重点是检查明码标价、公平交易、证照齐全、依法纳税等情况。既要发现问题，严厉查处，也要宣讲政策，帮助合法商户规范经营。目的不是把市场管死，而是让它更活、更规范！”
市监局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立刻表态：“唐书记，我们下午就组织精干力量进场，联合检查，同时设立临时服务点，为商户办理证照变更、咨询提供便利。”
“第三，纪委要全程跟进，深度介入。”唐建科看向郑国锋，“对核查中发现的，任何公职人员不作为、乱作为、吃拿卡要、甚至充当‘保护伞’的问题线索，要一查到底，决不姑息！同时，也要注意核查是否有人趁机诬告，保护干部清白。你们在信访大厅设点，这个做法很好。”
郑国锋推了推眼镜，声音沉稳：“纪委已经做好预案，坚决为专项整治行动提供纪律保障，扫清障碍。”
“第四，宣传部门要跟上。”唐建科看向列席的宣传部副部长，“要宣传我们县委县政府坚决打击犯罪、优化环境的决心，要报道专项整治的进展和成效，也要挖掘合法商户诚信经营、市场恢复秩序的正能量故事。把握正确导向，营造良好舆论氛围。”
“最后，”唐建科总结道，“这项工作，由我负总责。文斌县长统筹政府方面力量配合。东来同志具体抓线索核查和案件查处。各部门必须密切协同，不准推诿扯皮！我们要通过这次专项整治，真正扫清一批污垢，解决一批问题，建立一批制度，让清贫县的老百姓看到实实在在的变化，对党和政府更有信心！”
会议开得简短有力，任务明确。散会后，各人匆匆离去落实。
马文斌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压低声音对唐建科：“建科书记，力度是不是一下子太大了？方方面面都要动，牵扯面广，我担心……”
“文斌县长，”唐建科看着他，“长痛不如短痛。现在老百姓的信任和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底气。这个时候不彻底解决问题，等热度过去了，人心凉了，再想动，代价会更大，阻力也会更大。你是老清贫了，应该比我更清楚，有些积弊，非猛药不能去疴。”
马文斌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点点头走了。
会议室安静下来。吴明在整理记录，唐建科则走到窗前，再次看向接访大厅方向。队伍似乎又长了一些。
“唐书记，”吴明走过来，轻声，“刚才开会时，接访大厅那边转过来几个比较紧急的情况。一个是西郊市场商户联名举报，除了王老五，还有他手下几个还没被抓的‘头目’，继续在威胁商户。另一个，是石门镇一个采石场的工人集体来访，反映场主欺压工人、强买强卖。还迎…李老四的家属来了。”
唐建科猛地转身：“李老四？就是去年被王老五打伤，后来不敢做鉴定的那个菜贩？”
“对，就是他爱人，带着孩子，还有医院的旧病历和伤情照片。”吴明，“情绪很激动，以前不敢告，现在政府动真格了，他们要求严惩凶手，并要求赔偿。”
“东来局长知道了吗？”
“公安局的联络员已经第一时间把线索转过去了。赵局刚才散会时接到电话，已经亲自去接待大厅了，要见见李老四家属，重新受理案件，马上安排伤情鉴定。”
“好！”唐建科用力一挥拳，“就是要这个效果！让该受到惩罚的人，一个也跑不掉！让受了委屈的群众，能挺直腰杆要个法！明，你记一下，晚点提醒我，我们要专门听一次关于李老四这个案子的汇报。这是个典型，要办成铁案，要给所有曾经受过类似侵害、却不敢声张的人，树立一个标杆！”
“是！”
就在这时，唐建科的手机响了，是赵东来打来的。
“唐书记！”赵东来的声音带着压不住的兴奋，背景音有些嘈杂，“不止西郊！刚又有城关镇、河口乡好几个地方的群众跑来反映他们那边的地痞流氓！有的听王老五被抓了，自己就吓跑了，但群众怕他们卷土重来，要求我们彻底铲除！还有的举报了一些村干部和这些混混勾结的事情！这火，真烧起来了，而且是四面八方都在烧！”
唐建科走到地图前，目光掠过赵东来的几个乡镇，脸上露出了今第一个舒展的笑容：“烧起来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们这次，就要做这阵春风，但不是让它生，是让它把这些污秽烂泥，全都晒干、烧透！东来，你们专班责任重大，要像筛子一样，把这些线索筛清楚，像钉子一样，把这些案子钉牢固！需要什么支持，直接找我！”
挂掉电话，唐建科对吴明：“通知下去，原定下午的调研推迟。我一会儿去接访大厅看看，然后去公安局专班办公点。告诉食堂，中午给大家加个菜，这些，大家都辛苦了。”
“唐书记，您亲自去接访大厅，要不要安保方面……”吴明有些顾虑。
“不用。”唐建科摆摆手，“在自己的县委大院，见自己县里的老百姓，要什么特别的安保？走，现在就去。”
当唐建科出现在接访大厅门口时，原本有些嘈杂的大厅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饶目光都聚集过来，带着惊讶、激动和探究。
唐建科没有走到中间，而是沿着排队的人群慢慢往前走，不时停下来，和排队的群众简单聊几句。
“老乡，从哪儿来啊？”
“领到号了吗？吃饭了没？”
“别急，慢慢，把情况跟里面的同志讲清楚，政府给你们做主。”
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就是平实的询问和安慰。一个老大爷抓住他的手，老泪纵横：“青啊……唐书记，您可得给我们做主啊……”唐建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郑重地点头。
在专门隔出来的公安接待室，他看到了赵东来正蹲在地上，和一个脸色苍白、穿着朴素的妇女话，旁边站着个怯生生的男孩。妇女手里紧紧攥着一沓病历，正是李老四的爱人。
赵东来看见唐建科，要站起来，唐建科示意他继续。他就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听着那个女人带着哭腔的控诉，听着孩子声的抽噎，看着赵东来一边记录，一边用坚定地语气：“嫂子，您放心，这案子我们重新立！打人凶手，一个跑不了！该赔偿的，我们一定帮你们追回来！你们先回去，等我们消息，有任何进展，我让雷队长亲自上门告诉你们！”
离开接访大厅时，阳光正好。唐建科深吸了一口带着清冽草木气息的空气，对跟在身边的吴明：“看到了吗？这就是民心。你为他们做一点实事，他们就会给你百分百的信任和期待。这份信任，比黄金还珍贵，也比什么都沉重。我们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不能辜负它。”
吴明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看着阳光下唐书记挺拔而沉静的背影，忽然觉得，清贫县的这个秋，虽然风波已起，但却让人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和力量。
“走吧，”唐建科迈开步子，“去公安局。看看咱们的‘专班’，这把刀，磨得怎么样了。接下来，要砍的荆棘，还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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