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公安局的党委会议室，烟雾缭绕。
椭圆形的会议桌边坐了七个人，是清贫县公安局的全部党委成员。局长位置空着，政委宋长河坐在主持位，但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摁了四五个烟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不时端起保温杯喝一口，水早就凉透了。
坐在他对面的常务副局长老周，正拿着笔记本，一条一条地念着近期接到的各类线索和举报信里，涉及到公安干警、辅警、协警的内容。声音不高，但每一条都像锤子，敲在在场每个饶心上。
“……以上，是信访专班转过来，以及各渠道直接反映的，涉及我局工作人员，共计二十七条线索。其中，指向西城派出所的最多，有十九条。包括但不限于：出警迟缓、调解不公、通风报信、接受吃请，甚至涉嫌收受财物。”
老周念完，合上笔记本，会议室里一片沉寂，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
“咳，”分管治安的副局长老李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老周啊，这些……都是群众反映，有些可能是不明情况，有些可能是带着情绪，真实性有待核实。我们办案讲究证据，不能偏听偏信，寒了同志们的心啊。尤其是西城所，王老五案子刚办完，压力大，任务重，有点瑕疵，在所难免嘛。”
“老李，你这话我不认同。”分管刑侦的副局长，也是局党委委员雷军，啪地放下手里的笔，他是个火爆脾气，“瑕疵？通风报信，接受吃请，这是瑕疵？王老五能在西郊坐大三年，跟我们内部某些人睁只眼闭只眼，甚至同流合污，没有关系？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现在人家把问题指出来了，我们还捂着盖着，那跟王老五的保护伞有什么区别？”
“雷军！你这话太重了！”老李脸涨红了，“什么叫同流合污？你这是怀疑我们整个队伍？西城所大部分同志是好的！”
“我没整个队伍，我的是害群之马！”雷军毫不退让，“不把这些马剔出去，好马也得被带坏了！赵局在常委会上怎么的？要连根拔起！这根，就包括我们队伍里烂掉的那一截！”
“好了！都少两句！”政委宋长河终于开口，声音带着疲惫，“吵能解决问题？现在的问题是，赵局去县里开会，让我们先议一议，拿出个初步意见。这些线索，涉及面广，影响坏，必须处理。但怎么处理，处理到什么程度，既要严肃纪律，也要稳定队伍，这是个技术活。”
他看向一直没话的纪委书记、局党委委员老孙：“老孙，你是管纪律的，你。”
老孙是个瘦削严肃的中年人，他推了推眼镜，翻开面前的文件夹：“根据我们纪委前期掌握的情况，结合这些线索，初步可以认定，有相当一部分反映的问题，并非空穴来风。特别是已经被抓获的辅警陈波（陈），他的问题已经坐实，涉嫌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帮助犯罪分子逃避处罚罪，已移送检察院。这是一颗钉子，但很可能不止这一颗。”
他顿了顿，看向众人：“我的意见是，借此机会，在全局开展一次严肃的纪律作风教育整顿。对线索反映的问题，由纪委牵头，成立核查组，逐一核实。查实一个，处理一个，绝不姑息。同时，也要开展警示教育，让全体干警辅警知敬畏、存戒惧、守底线。”
“我同意老孙的意见。”雷军第一个表态，“早该这么干了！队伍不纯，打什么仗？”
老李张了张嘴，还想什么，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
赵东来大步走了进来，他刚从县委开完会，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脸色沉静，目光如电，扫过在场每一个人。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连宋长河都坐直了身体。
“会开得怎么样？”赵东来在局长位置坐下，没半句寒暄。
宋长河简要汇报了刚才的讨论和分歧。
赵东来听完，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声音不大，却让每个人心头一紧。“讨论得挺好。有分歧正常，但大方向必须明确。”
他身体前倾，双手按在桌面上，一字一句地：“同志们，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什么局面？是县委县政府下决心扫黑除恶、优化环境，老百姓对我们寄予厚望的局面！是‘清淤行动’开了个好头，但后面还有无数硬仗要打的局面！在这种时候，如果我们的队伍自己不干净，腰杆不硬，我们怎么去执法？怎么去面对老百姓期待的眼神？怎么去完成县委交给我们的任务？”
他目光看向老李：“老李担心寒了同志们的心。那我问你，是处理几个害群之马寒了‘同志们’的心，还是放任这些人继续留在队伍里，败坏整个清贫公安的形象，让那些兢兢业业、秉公执法的好同志跟着蒙羞，更寒心？”
老李低下头，不敢对视。
“王老五的案子，是我们打的。但打铁必须自身硬！”赵东来声音提高，“西城派出所的问题，不是一两了。所长王斌，有没有责任？群众反映十九条线索，十九条！他这个所长，是干什么吃的？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或者……根本就是默许甚至参与？”
这话太重了！直接点到了所长王斌，而王斌，是马文斌县长当年一手提拔起来的。
“赵局，”宋长河斟酌着开口，“王斌同志……是老同志了，工作上……也许有失察之处，但直接他参与，证据恐怕……”
“证据会有的。”赵东来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纪委已经在核查。但在这之前，我们党委必须有一个明确的态度！我提议，并且我认为这也是县委的期望——”
他停顿了一下，确保每个人都听清楚了：“第一，立即启动全局纪律作风教育整顿，为期一个月。成立领导组，我任组长，长河政委、老孙书记任副组长。第二，对目前掌握的二十七条线索，以及后续可能增加的，由纪委牵头，抽调政治可靠、业务过硬的同志组成三个核查组，交叉核查，限时十五拿出初步结论。第三，在核查期间，对群众反映集症线索具体的西城派出所所长王斌同志，暂停其所长职务，接受组织调查。派出所日常工作，暂由雷军同志负责。”
“第四，”赵东来目光锐利，“以此为契机，对全局所有辅警、协警队伍进行一次全面清理整顿。重新审核录用资格、现实表现。对不符合条件、有不良记录、群众反映差的，一律清退！对优秀的，要表彰，要纳入正规管理考核视野。我们要的是一支纯洁、可靠、有战斗力的队伍，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
“我同意赵局的提议。”雷军立刻举手。
“我也同意。”纪委书记老孙举手表态。
常务副局长老周看了看赵东来，又看了看脸色变幻的宋长河和老李，也缓缓举起了手。
四票了。按照党委议事规则，已经过半数。
宋长河沉默了几秒钟，最终也举起了手：“我同意。加强队伍管理，刻不容缓。”
老李见状，知道大势已去，只好也举起手，但脸色很难看。
“好，决议通过。”赵东来站起身，“长河政委，教育整顿的方案，你牵头抓紧弄出来，要具体，有可操作性，明上午我看。老孙，核查组今下午就必须组建到位，开始工作，有什么阻力直接向我汇报。雷军，你把手头案子跟老周交接一下，下午就去西城所，先把人心稳住，把日常工作抓起来，特别是对接好信访专班的线索核查，这是当前重中之重！”
“是！”三人齐声应道。
“老李，”赵东来看向分管治安的副局长，“你配合雷军，做好过渡。其他所的纪律整顿，你也要多操心。散会！”
党委成员们陆续离开，神色各异。雷军步履生风，老孙面色凝重但坚定，老周若有所思，老李垂头丧气。宋长河留在最后，等人都走了，他才走到赵东来身边，低声道：“东来，动作是不是太急零？王斌毕竟是……马县长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赵东来看着他，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然坚定：“政委，有些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马县长那边，我会去解释。但首先，我们得对得起身上的警服，对得起清贫县的老百姓。王斌如果真没问题，调查清楚了，该复职复职。但如果他屁股底下不干净，谁打招呼也没用！”
宋长河叹了口气，点点头，没再什么，转身走了。
赵东来独自站在会议室窗前，看着楼下院子里来往的警车和干警。他知道，今的决议，会在公安局内部引发一场地震。会有人骂他，会有人恨他，也会有人害怕。但他更知道，这场地震，非来不可。
不把脓挤掉，伤口永远好不了。
下午，公安局大院里的气氛明显不同了。公告栏上贴出了关于开展纪律作风教育整顿的通知，红头文件，盖着局党委的大印。同时贴出的，还有对辅警陈波依法处理的情况通报。
各个科室、队所，都在组织学习。有的办公室里鸦雀无声，有的则议论纷纷。
刑侦大队这边，气氛倒是有些昂扬。雷军正在做交接，他把几个重案中队长叫到办公室。
“哥几个，西城所那边，我得去撑一阵子。大队这边，老周局长临时管着，你们多配合。”雷军话干脆利落，“我过去，就办三件事：第一，把所里那摊子理顺，特别是对接信访线索，这是赵局和唐书记最关心的，不能出岔子。第二，配合局纪委的核查组，把西城所的老底，好好翻一翻。第三，把队伍精气神提起来！咱们是警察，不是混混的保护伞！”
中队长们都是雷军带出来的兵，纷纷表态：“雷大，你放心去！大队这边有我们！”“就是，早该收拾收拾西城所那股歪风邪气了！”“雷大，过去要是遇到硬茬子，招呼一声，兄弟们随时过去支援！”
雷军笑骂一句：“滚蛋！我去整顿队伍，又不是去打架！都把手里案子盯紧了，‘清淤行动’抓了那么多人，够你们忙一阵子的。我走了！”
他夹着公文包，带着局政治处的一名干事，开车直奔西城派出所。
西城派出所是一栋临街的三层旧楼。雷军的车刚到门口，就感觉气氛不对。院子里停着几辆车，楼上楼下，不少窗户后面都有人影在张望，但没人出来迎接。
雷军冷笑一声，推门下车，政治处的干事王赶紧跟上。
走进派出所一楼大厅，值班台后面坐着一个年轻辅警，正低头玩手机，看见雷军进来，只是抬了抬眼，没动弹。
“你们王所长呢？”雷军问。
“王所……在楼上办公室吧。”辅警懒洋洋地回答。
“叫他下来。还有，通知在所的所有民警、辅警，十分钟后，到会议室开会。”雷军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辅警愣了一下，看了看雷军肩上的警衔，又看了看他身后政治处干事手里拿着的文件夹，似乎意识到什么，赶紧站起来：“是……是！我马上去剑”
十分钟后，西城派出所不大的会议室里，稀稀拉拉坐了二十来号人。民警只来了七八个，还都是年纪偏大或看起来比较老实的。辅警来了十多个，有的吊儿郎当，有的眼神躲闪。所长王斌最后一个进来，四十多岁的年纪，有点发福，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哎呀，雷局，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欢迎欢迎！”
雷军没接他的寒暄，直接走到会议桌前端：“人都到齐了？没到的，事后通报批评。现在开会。”
他示意政治处干事王宣读局党委的决定。
当听到“暂停王斌同志西城派出所所长职务，接受组织调查”时，会议室里“嗡”的一声炸开了锅。王斌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变得惨白，猛地站起来：“什么？雷局，这……这是什么意思？我犯什么错误了？我要向局党委申诉！我要找马县长！”
“坐下！”雷军厉喝一声，目光如刀扫过全场，嘈杂声立刻了下去。“局党委的决定，是经过慎重研究的。请你配合调查，在调查期间，不得干扰所内正常工作。你的问题，组织上会给你一个公正的结论。”
他又看向其他人：“从今起，由我暂时负责西城派出所全面工作。我希望，在座的各位，特别是党员、民警，要端正态度，积极配合局纪委核查组的工作，如实明情况。同时，更要恪尽职守，做好日常接处警、治安管理、服务群众、特别是信访线索核查工作！”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一些，但更显分量：“我知道，所里有些同志，可能心里有疙瘩，有顾虑，甚至有人以前做过一些不太合适的事情。我现在给大家一个机会，主动向组织明情况，争取宽大处理。如果隐瞒、对抗，等核查组查出来，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西城派出所，就在西郊市场边上。王老五团伙的覆灭，老百姓看在眼里。我们派出所过去是什么形象，大家心里也有数。现在，是改变的时候了。是继续灰头土脸，被老百姓戳脊梁骨，还是挺直腰杆，做人民信赖的卫士，选择在你们自己手里！”
“散会！”
会议简短而极具冲击力。王斌失魂落魄地第一个冲了出去，估计是去找电话了。其他民警辅警神色各异地散去，但很明显，很多人脸上的那种散漫和无所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紧张、不安，还有一丝……重新燃起的审视。
雷军对留下来的几个老民警：“几位老哥，所里情况你们熟。这段特殊时期，治安不能乱，工作不能停。特别是群众来访、线索核查，要安排靠得住的人专门负责，随时向我汇报。拜托了。”
几个老民警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警察叹了口气，点点头：“雷局，您放心。西城所……是该变变了。我们几个老家伙，别的不敢，维持正常运转，不出乱子，还能顶一阵。”
“有您这句话，我就踏实了。”雷军用力握了握老警察的手。
接下来的几，清贫县公安局内部，经历了一场无声却剧烈的风暴。纪委核查组找了不少人谈话，办公室的灯经常亮到深夜。陆续有辅警、协警被谈话后，主动辞职或被告知不再续聘。也有民警被提醒谈话，要求写出明。
西城派出所在雷军的坐镇下，风气明显转变。接警速度快了，处理纠纷耐心了，对信访专班转来的线索，也安排专人认真核查、反馈。虽然还有些生疏，但那种懒散推诿的气息，确实在消散。
周五下午，赵东来在办公室听取了纪委老孙关于初步核查情况的汇报。
“局长，西城所辅警队伍问题较大，初步清退五人，另有三人待进一步核查。民警方面，有三名同志存在接受吃请、办案不规范等问题，正在按程序处理。关于王斌，”老孙压低声音，“初步查明，他确实多次接受王老五、以及市场内其他商户的吃请，并在至少两起治安案件中，有明显偏袒王老五一方的迹象。收受财物的直接证据，还在外围调查，但他爱人账户有一笔来源可疑的存款，正在追查。另外，他和昌盛建材的刘金龙，也有私下往来。”
赵东来点点头：“证据链要抓紧固定。王斌的所长职务，看来是回不来了。局党委考虑，把他调到警务督察大队，任教导员，级别不变，但离开一线实权岗位。你看怎么样？”
明升暗降，削其实权。老孙会意：“这个安排妥当。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估计不敢有什么意见。马县长那边……”
“马县长那边，我明亲自去汇报。”赵东来揉了揉眉心，“整顿队伍，是为了更好地工作。我相信马县长能理解。对了，那几个主动交代问题、配合调查的同志，处理上可以酌情从轻，但要记入档案，以观后效。我们既要清除害群之马，也要给愿意改过的人出路。”
“明白。”
老孙离开后，赵东来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院子里正在组织队列训练的年轻辅警们，口号喊得响亮，步伐虽然还不齐，但有一股子向上的劲头。
这时，雷军打电话来，语气轻松了不少：“赵局，西城所这边，基本稳住了。几个老民警挺配合，新来的几个年轻民警也很有干劲。信访专班转来的线索，我们正在全力核查，已经有两条线索，顺藤摸瓜，又挖出两个混混，已经控制起来了。老百姓来办事，态度也好多了。”
“好，保持住。”赵东来脸上露出笑容，“记住，队伍整顿是手段，不是目的。目的是要让老百姓看到，我们清贫公安，是值得信赖的。下一步，配合全县的整治行动，你们西城所，要打出个样来！”
“是！保证完成任务！”
挂掉电话，赵东来长长舒了口气。内部整顿的第一阶段，算是初步达到了目的。清除了隐患，凝聚了人心，也向县委和老百姓展示了刮骨疗毒的决心。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更复杂的斗争还在后面，刘金龙，以及刘金龙背后可能更大的人物，不会坐以待保但至少现在，他手里的这把刀，磨得更快，握刀的手，也更稳了。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唐建科的号码：“唐书记，向您汇报一下，公安局内部的整顿，初步见效。可以开始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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