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城的朝会,是从金銮殿第三根盘龙柱下那摊还没擦干净的呕吐物开始的。
不是哪个老臣身子骨不行了吐的——是首辅严汝成身边那个新上任的文书郎,昨晚上被吏部侍郎郑世清请去“商议要事”,灌了三坛子二十年的女儿红,今早硬撑着来点卯,结果一进殿闻见许敬亭身上那股子丹砂混着水银的味儿,当场就吐了。
吐得那叫一个惊动地,黄汤混着昨夜的山珍海味,溅了严阁老那双新做的千层底官靴满鞋面。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严汝成气得山羊胡直抖,指着瘫软在地的文书郎,话都不利索了,“拖、拖出去!杖二十!不,杖三十!”
两个殿前侍卫上前,像拖死狗一样把那文书郎往外拖。文书郎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喊着:“郑、郑大人……下官真的……真的喝不下了……”
站在对面的郑世清面不改色,捋了捋三缕长须,慢悠悠道:“严阁老,年轻人不胜酒力,也是常事。倒是您这靴子……”他眼中闪过一丝讥诮,“江南绣娘三个月才绣一双的‘登云履’,就这么糟践了,可惜啊。”
严汝成脸都绿了。
这双靴子,是他上个月五十大寿时,门下几个得意弟子凑份子送的,据是请了苏州最顶尖的十二个绣娘,用金线混着孔雀羽,一针一针绣了整整八十一。他平日里舍不得穿,只有大朝会才拿出来显摆显摆。
今倒好,显摆到一滩呕吐物上了。
“你——”严汝成指着郑世清,手指都在抖。
“行了。”
一个阴柔的声音从龙椅旁传来。
许敬亭穿着一身崭新的紫金蟒袍,慢悠悠从屏风后踱出来。他今日气色格外好,脸上竟然有了些红润,连眼角的皱纹都淡了不少——那是“登仙散”第七剂的功效,据服到第九剂时,能返老还童,白发转黑。
“些许事,也值得在朝会上吵?”许敬亭扫了二人一眼,那眼神像冰刀子,刮得两人同时一凛,“陛下龙体欠安,今日朝会,由咱家代为主持。有事启奏,无事……就退朝吧。”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文武百官低着头,眼神却在暗中交换。
皇帝又“欠安”了。
这是这个月第六次。
自从三个月前开始服用许公公献上的“仙丹”,皇帝就三两头“欠安”,朝政大事全由许敬亭把持。起初还有几个御史言官敢上折子劝谏,可三个月里,那些劝谏的人——两个被贬到岭南烟瘴之地,一个“暴病身亡”,还有一个在家“失足落井”。
现在,没人敢话了。
“既然无事……”许敬亭满意地点点头,正要宣布退朝。
“臣有事启奏!”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众人齐刷刷转头。
只见从文官队列最后排,走出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年纪不过三十出头的年轻官员。他身材瘦高,脸型方正,眉毛很浓,眼睛亮得像淬过火的刀。
是翰林院编修,顾砚秋。
一个七品官,平日里连站在殿门口的资格都没有,今日不知怎么混到了后排。
“顾编修?”许敬亭眯起眼睛,“你有何事?”
顾砚秋上前三步,从袖中掏出一本奏折,双手高举过头:“臣要弹劾司礼监掌印太监许敬亭——欺君罔上,把持朝政,私炼毒丹谋害陛下,其罪当诛!”
“轰——!”
金銮殿炸了锅。
严汝成和郑世清同时瞪大眼睛,像是见了鬼。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有的吓得脸色煞白,有的眼中闪过兴奋——终于有人敢捅破这层窗户纸了!
许敬亭盯着顾砚秋,看了很久,忽然笑了:“顾编修,你咱家谋害陛下……可有证据?”
“有!”顾砚秋声音洪亮,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臣已查实,许敬亭献给陛下的所谓‘仙丹’,实为用丹砂、水银、砒霜等剧毒之物炼制的毒药!长期服用,会致人神智昏聩、五脏溃烂!太医院院判刘一手可以作证!”
他转身,看向太医队列:“刘院判,你是不是?”
太医队列里,一个六十多岁、胡子花白的老太医浑身一颤,扑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臣、臣不知……臣什么都不知道啊……”
“刘一手!”顾砚秋厉声道,“三日前你亲口对我,陛下脉象已呈中毒之兆,若再服‘仙丹’,必死无疑!你还给了我一份‘仙丹’的配方抄本,现在就在我怀里!”
刘一手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许敬亭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他盯着顾砚秋,一字一顿:“顾编修,你可知道……污蔑咱家,是什么罪名?”
“臣只知道,忠君爱国,是为人臣子的本分!”顾砚秋毫不退缩,“许敬亭,你蒙蔽圣听,祸乱朝纲,今日我顾砚秋就是拼着一死,也要揭穿你的真面目!”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药材名称和剂量:“这就是‘仙丹’的配方!丹砂二两、水银三两、砒霜一钱……诸位同僚请看,这是仙丹还是毒药?!”
纸在殿内传递。
每传到一个人手中,就引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许敬亭看着那张纸,忽然又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好……好一个忠君爱国的顾编修。不过……”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你怀里那张配方,是假的。”
顾砚秋一愣:“不可能!这是刘一手亲手抄给我的!”
“刘一手?”许敬亭瞥了眼瘫在地上的老太医,“他一个管药房的院判,哪有机会接触仙丹配方?真正的配方,一直在咱家手里,连陛下都不知道。”
他拍了拍手。
两个太监抬着一个紫檀木盒走上殿来。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本用金线装订的册子,封面四个大字:《长生丹方》。
许敬亭拿起册子,随手翻了一页,念道:“昆仑雪莲三钱、东海珍珠粉五钱、百年人参须七钱……这才是真正的仙丹配方。顾编修,你手里那张,不过是有人想陷害咱家,故意伪造的罢了。”
顾砚秋脸色煞白:“你、你胡!”
“是不是胡,验一验便知。”许敬亭合上册子,看向严汝成,“严阁老,您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不如就请您……亲自验看这两份配方,孰真孰假?”
严汝成浑身一颤。
他看着许敬亭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又看看顾砚秋手里那张纸,喉咙动了动,最终缓缓伸手,接过两张纸。
殿内死寂。
所有人都盯着严阁老。
严汝成看了很久,额头渐渐冒出汗来。
半晌,他缓缓抬头,声音干涩:“顾编修手里这张……笔迹确实是刘一手的。但内容……与许公公的《长生丹方》大相径庭。想必是……是有人伪造,意图陷害许公公。”
“严阁老!”顾砚秋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拖下去。”许敬亭挥挥手,“顾砚秋污蔑朝廷重臣,罪不可赦。押入牢,秋后问斩。”
四个侍卫上前,架起顾砚秋就往外拖。
顾砚秋拼命挣扎,嘶声吼道:“许敬亭!你不得好死!严汝成!郑世清!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懦夫!这大胤江山,就要毁在你们手里了——!”
声音渐渐远去。
金銮殿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许敬亭扫视众人,缓缓道:“还有谁……有话要?”
没人敢吭声。
“那就退朝吧。”许敬亭拂袖转身,走向后殿。
走到屏风边时,他忽然停住,回头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刘一手,淡淡道:“刘院判年纪大了,也该回家颐养年了。从今日起,太医院院判一职……由副院判周鹤年接任。”
完,消失在屏风后。
文武百官如蒙大赦,纷纷退出金銮殿。
严汝成站在原地,看着自己鞋面上那摊已经干涸的呕吐物,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他知道,从今起,这朝堂……彻底姓许了。
而此刻,屏风后的暖阁里,许敬亭正盯着手里那本《长生丹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什么昆仑雪莲、东海珍珠、百年人参……全是胡扯。
真正的配方,他早就记在脑子里了。
那本册子,不过是个幌子。
至于顾砚秋……
他拍了拍手。
一个黑影从梁上落下,单膝跪地:“老祖宗。”
“去牢。”许敬亭淡淡道,“让顾编修……‘病逝’。做得干净点。”
“是。”
黑影消失。
许敬亭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阴沉沉的,眼中闪过阴鸷的光。
顾砚秋一个编修,哪来的胆子当朝弹劾他?
背后肯定有人指使。
会是谁呢?
严汝成?郑世清?还是……那个装疯卖傻的皇帝?
他忽然想起昨夜柳如烟寝宫里,皇帝抓住他手腕时的那股力道。
大得惊人。
根本不像个中毒已深的人。
“陛下啊陛下……”许敬亭喃喃自语,“您到底……是真疯,还是装疯呢?”
他转身,对门外道:“传令,从今日起,柳才人寝宫加派一倍守卫。没有咱家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包括陛下。”
门外传来应诺声。
许敬亭重新坐回椅子上,闭上眼睛。
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而此刻,牢最深处。
顾砚秋被扔进一间阴暗潮湿的牢房。他挣扎着爬起来,靠在墙上,忽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
“许阉狗……你以为你赢了?”
他伸手,从嘴里抠出一颗假牙——是空心的,里面藏着一张比指甲还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行蝇头楷:
“三日后,子时,牢有变。见机行事。——木”
顾砚秋将纸条吞进肚子,望着牢房上方那扇的铁窗,眼中闪过决绝的光。
木先生……
我终于……等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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