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地字号丙七房,潮得能拧出水来。
顾砚秋靠在冰冷的石墙上,数着从头顶渗水裂缝滴下的水珠——这是他入狱第三的唯一消遣。滴答,滴答,每二十一声是一盏茶时间,每三百声是一个时辰。他已经数了六千四百二十一声,按这个算法,距离子时还迎…大约九千八百声。
牢门外传来铁链拖地的哗啦声。
不是送饭的时辰。
顾砚秋慢慢坐直身子,左手悄悄摸向裤腿内侧——那里缝着一片磨尖的碎瓷,是昨日那只破碗被狱卒摔碎时,他偷偷藏起来的。
脚步声停在门外。
锁开了。
进来的不是狱卒,是个穿着灰布短打、佝偻着背的老头,手里提着个食海老头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一双手干枯得像鸡爪,可眼睛亮得反常。
“顾大人,”老头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该用膳了。”
食盒打开,里面是碗清可见底的稀粥,一碟黑乎乎的咸菜,还迎…一碗茶。
茶很香。
不是牢该有的茶香。
顾砚秋盯着那碗茶,又看看老头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忽然笑了:“砒霜?鹤顶红?还是见血封喉?”
老头也笑了,露出缺了三颗门牙的牙床:“顾大人笑了,就是普通的雨前龙井。”
“牢里喝雨前龙井?”顾砚秋挑眉,“许公公待我可真不薄。”
“许公公不知道这茶。”老头压低声音,凑近了些,“这茶是‘木先生’让送来的。茶碗底下……有东西。”
顾砚秋瞳孔一缩。
他端起茶碗,入手温润——是上等的景德镇薄胎瓷,碗底果然有凹凸福借着牢房昏暗的光线,他看清了碗底刻着的三个字:
“子时三刻。”
“什么意思?”他抬头问。
“子时三刻,牢换防。”老头快速道,“西侧墙外第三棵槐树下,有人接应。顾大人只需……”
话音未落,牢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老头脸色一变,迅速收起食盒,压低声音:“记住,子时三刻,西墙第三棵槐树!”
完,他佝偻着背退出牢房,锁链重新锁上。
几乎同时,几个穿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脸上有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刀疤,眼神凶狠得像鹰。
“顾砚秋!”刀疤脸厉声道,“奉许公公之命,提审!”
顾砚秋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稻草灰:“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雷刚。”刀疤脸一挥手,“带走!”
两个锦衣卫上前就要架人。
顾砚秋忽然笑了:“雷千户,许公公真要提审我,为何不走刑部程序,反而动用锦衣卫?按《大胤律》,锦衣卫无权直接提审朝廷命官,除非……”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是奉了陛下的密旨。”
雷刚脸色一变。
顾砚秋看在眼里,心中了然——许敬亭这是要绕过刑部,私下处置他。所谓的“提审”,恐怕出了牢大门,就是“暴病身亡”。
“顾大人,”雷刚眼神阴冷下来,“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死得越快。”
“那雷千户可知道,”顾砚秋迎上他的目光,“我入狱前,已经将许公公‘仙丹’配方的抄本,送出去了三份?一份给了江南的故交,一份托人带去了北境,还有一份……”
他故意停顿,看着雷刚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就在这间牢房的某块砖石下面。若我今日‘暴病身亡’,明日那份配方就会出现在都察院左都御史的书案上。”
牢房里死寂。
雷刚死死盯着顾砚秋,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他在权衡——是冒着风险杀了顾砚秋,向许敬亭表忠心?还是放他一马,给自己留条后路?
半晌,他忽然笑了,笑得狰狞:“顾大人,你这些,以为我会信?”
“你可以不信。”顾砚秋淡然道,“但雷千户不妨想想——我顾砚秋一个七品编修,哪来的胆子当朝弹劾许敬亭?背后若没人指使,我疯了么?”
这话戳中了雷刚的心事。
是啊,一个七品官,哪来的胆子?
除非……
他背后真的有人。
而且来头不。
雷刚咬牙,最终一挥手:“撤!”
锦衣卫如潮水般退去。
牢门重新锁上。
顾砚秋长出一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瘫坐在地,看着那碗已经凉透的茶,忽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
刚才那番话,全是胡扯。
他哪有什么配方抄本送出去?不过是赌雷刚不敢冒险罢了。
赌赢了。
可下次呢?
他握紧那片碎瓷,望向牢房上方那扇的铁窗。
子时三刻……
一定要逃出去。
同一时刻,长生殿后的佛堂。
许敬亭跪在蒲团上,面前不是佛像,是一尊三尺高的紫铜丹炉。炉火熊熊,炉盖上九个孔洞正往外冒着诡异的紫烟,烟味甜腻中带着腥气,闻久了让人头晕。
他手里捏着一串黑玉念珠,嘴里念念有词,可眼睛却盯着佛堂角落那面铜镜——镜中映着他身后跪着的三个人。
严汝成,郑世清,还有新上任的太医院院判周鹤年。
三韧着头,大气不敢喘。
“顾砚秋死了吗?”许敬亭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问今气如何。
周鹤年浑身一颤:“回、回老祖宗,雷刚千户已经去了牢,想必……想必此刻已经……”
“想必?”许敬亭打断他,缓缓转身,“咱家要的是确切消息,不是‘想必’。”
周鹤年额头冒汗:“下官……下官这就派人去查!”
“不用了。”许敬亭摆摆手,目光转向严汝成,“严阁老,您……顾砚秋背后,会是谁呢?”
严汝成咽了口唾沫:“老臣……老臣不知。”
“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许敬亭笑了,“满朝文武,敢跟咱家作对的,一只手数得过来。严阁老您……算一个。”
严汝成扑通跪下:“老祖宗明鉴!老臣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忠心?”许敬亭嗤笑,“严阁老,您那双‘登云履’,是江南盐商王百万送的吧?王百万去年私贩官盐三万引,按律当斩,可刑部只判了个流放三千里。听……是您老人家打了招呼?”
严汝成脸色煞白。
“还有郑侍郎。”许敬亭又看向郑世清,“您那儿子郑文昌,去年乡试中举,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可咱家怎么听,那篇文章……是您门下幕僚代笔的?”
郑世清也跪下了,浑身发抖。
许敬亭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位朝堂重臣,眼中闪过讥诮:“所以啊,别跟咱家谈什么忠心。这朝堂上,谁屁股底下没点屎?咱家不提,是给你们面子。可要是有人给脸不要脸……”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顾砚秋就是下场。”
佛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丹炉里噼啪作响。
许久,许敬亭才重新转过身,对着丹炉拜了三拜,淡淡道:“都退下吧。顾砚秋的事……咱家亲自处理。”
三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退了出去。
等佛堂里只剩一人时,许敬亭忽然伸手,掀开沥炉盖子。
炉火映着他那张阴鸷的脸。
炉底,几十颗紫黑色的“金丹”正在火焰中翻滚,表面金纹流转,妖异如活物。
他伸手,抓起一颗。
金丹滚烫,烫得他掌心发红。
可他浑然不觉,只是盯着金丹,喃喃自语:
“陛下啊陛下……您装疯装了三个月,不累么?”
“不过没关系……”
“很快,您就不用装了。”
他将金丹扔回炉中,盖好炉盖,对着铜镜整理了一下衣冠,眼中闪过寒光:
“因为死人……是不会装疯的。”
话音未落,佛堂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太监连滚爬爬冲进来,脸色煞白:“老祖宗!不、不好了!陛下……陛下醒了!”
许敬亭瞳孔一缩:“醒了?”
“不、不是那种醒!”太监声音发颤,“是……是真正的醒!眼神清亮,话条理清晰,正在寝宫里……召见禁军副统领王勇!”
许敬亭手中的念珠,“啪”地断了。
黑玉珠子滚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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