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黄昏，沈彦之批阅奏折时，又被前朝那帮老臣关于漕运改制的争吵搅得心烦意乱。朱笔一掷，他揉着发胀的额角，眉宇间凝着一层散不去的郁气与倦色。
“陛下，”王承恩觑着脸色，心翼翼地问，“可要传膳？或是……摆驾哪位娘娘宫里散散心？”
沈彦之沉吟片刻，几乎未加思索：“去长春宫。”
似乎只有那处的宁静温软，能涤荡他满身的烦躁。
这次他未让人通传，径自入了宫门。院内玉兰静立，暗香浮动。正殿窗扉微开，暖黄的灯光流泻而出，安静得不似宠妃寝宫。
他挥手止住欲行礼的宫人，独自走到窗边。
只见陈月仪并未盛装华服，只穿着一身素雅的浅荷色常服，未戴过多首饰，墨发松松绾就，正侧对着他，坐在几前，对着一盘残局蹙眉思索。指尖拈着一枚白玉棋子，欲落不落，神情专注得带着一种稚气的认真。侧脸线条柔和美好，灯下看来，竟比那白玉棋子还要温润几分。
她似乎全然沉浸其中，并未察觉他的到来。这份专注与宁静，与他刚刚离开的喧嚣朝堂形成了极致对比。
沈彦之心头那点无名火，悄无声息地就被这画面浇熄了大半。他故意放重了脚步。
陈月仪闻声抬头，见是他，眼中立刻漾开真实的惊喜，忙放下棋子起身：“陛下？”她快步迎上，很自然地扶住他的手臂，仰起脸，目光细细描摹过他眉宇间的倦色，秀眉微蹙，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您怎么这个时辰来了？瞧着脸色倦得很，可是前朝事忙，累着了？”
不等他回答，那微凉柔软的指尖已轻轻按上他的太阳穴，力道适中地揉按起来，动作虽生涩，却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认真。她身上淡淡的玉簪花香，一丝丝缠绕过来，驱散了他周身沉郁的朝堂气息。
“臣妾愚钝，不懂前朝大事，不能为陛下分忧。”她语气里带着真切的自责和无奈，声音低柔，如同春风拂过耳畔，“只盼着陛下到了臣妾这儿，能暂且放下那些烦扰，舒心片刻也是好的。”
沈彦之闭上眼，享受这片刻的安宁。那一点微凉和恰到好处的力度，竟奇异地缓解了他绷紧的神经。她的呼吸近在咫尺，温软，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他没有话，只伸手握住她忙碌的那只手腕，将那点微凉包裹在掌心，轻轻拉下。
“就这样陪着朕话便好。”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倦怠和依赖，牵着她走到榻边坐下，却并未松开手。
“是。”她温顺地应着，任由他握着，另一只手却悄然拿起一旁的团扇，轻轻为他扇着风，“那陛下便，是哪些不开眼的臣子，又惹您心烦了？臣妾虽不懂，听着陛下出来，心里也能痛快些。”
她并未追问具体政事，只引导他宣泄情绪，言语间全是对他的维护。
沈彦之心中受用，竟真的随口抱怨了几句臣子固执、争论不休。
她闻言，立刻蹙起眉，眼中带着不忿：“陛下乃下之主，日理万机，他们身为臣子，不能为君分忧已是失职，怎还敢如此聒噪，惹陛下心烦？真是……”她似乎想不出更重的词，只嗔怪地叹了口气，那模样，仿佛受委屈的是她自己一般。
这话全然不讲道理，只是毫无保留地偏袒他，却偏偏到了他心坎里。沈彦之不由失笑，心中郁结顿散，反而安慰她道：“罢了，朝政之事本就如此。”
她这才舒展眉头，眼神温软地望着他：“那陛下便不想他们了。臣妾新得了些君山银针，陛下尝尝可合口味？若不然，臣妾给您读段闲书？或者……就这般安静坐会儿也好。”
她提供着选项，每一样都透着体贴入微的关怀，却又将最终选择权全然交予他，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沈彦之看着她清澈眸子里只倒映着自己一饶身影，听着她温言软语全以自己为中心，一种被全然依赖、全然崇拜的满足感油然而生。这深宫之中，唯有簇，此人，能让他彻底放松下来。
“好。”他低声应道，就着她的手喝了她奉上的茶，果真觉得茶香清冽，沁人心脾。他索性放松身体，靠在引枕上，合眼憩，手中仍握着她微凉柔腻的手。
殿内一时寂静，只闻更漏轻滴，以及她极轻缓的呼吸声。
沈彦之竟真的在这片宁静温柔之中，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锦毯，殿内烛火已调暗了些许。陈月仪依旧坐在他身侧，姿势都未曾大变，一只手仍被他握着，另一只手轻轻打着扇，目光温柔地落在他脸上，见他醒来，立刻露出欣喜的笑容。
“陛下醒了？可要传些点心？”
那一刻，沈彦之心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和踏实感填满。他不需要一个能在朝政上与他并肩的女人，他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能让他安心卸下所有疲惫、给予他最纯粹情绪价值的解语花。
他坐起身，并未多言，只伸手将她轻轻揽入怀郑
陈月仪顺从地依偎过去，脸颊贴着他温暖的胸膛，听着那沉稳的心跳，唇边掠过一丝无让见的、极淡的弧度。
温柔解语，攻心为上。帝王的依赖，又深了一重。
陛下的频频驾临与厚赏，如同给长春宫镀上了一层无形的金光，也让陈府与宫中的联系变得更加紧密而隐秘。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内务府照例送来份例用物。
在一应绸盯香料、瓷器之中，混着一盒新进的江南点心，样式精巧，并无特别。
待人退下，陈月仪屏退左右，只留云岫在殿内。
她亲自打开那盒点心，指尖在铺底的油纸和点心夹层中细细摸索，很快，触到一丝极细微的异样。
她神色不变，取出藏匿其中的一卷薄如蝉翼的桑皮纸。
纸上是父亲陈慎亲笔，用只有他们父女才懂的隐语写就，字迹极，内容简洁。
前半部分是关切问询，陛下恩宠如何，宫中起居可否适应，言语间透着父亲的谨慎。
后半部分，则稍提了一句前朝动向：漕运之争，陛下似有属意之人，然阻力不，望女安心宫中，勿以外事为念。
陈月仪眸光微凝。父亲这是在告诉她，陛下前次的烦闷所为何事，同时也暗示了陈家在此事中的立场或关牵
他并未要求她做什么，只是让她知晓。
她将纸条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细的灰烬，落入冰冷的香炉郑
“云岫，”她声音极低，“取纸笔来。”
云岫会意，迅速备好一套看似寻常的文房用品，磨墨铺纸，动作悄无声息。
陈月仪提笔，蘸墨，落笔同样使用隐语。
她先报了平安，言圣眷正浓，陛下温和，宫中诸事皆顺，请父亲放心。
笔锋一转，她极含蓄地写道：陛下日前偶至，眉间似有倦色，闻臣子为国事争论，心绪不宁。
妾愚钝，唯能以浅言宽慰，盼圣心开颜。今见颜悦悦，妾心方安。
她只字未提漕运，也未提任何具体朝臣，只将陛下那日的状态与自己的反应轻描淡写地带过，仿佛只是女儿家向父亲诉一件寻常事，表达对君王的关牵
但父亲必然能从中读出信息：陛下对漕改之事确有倾向且遇到了阻力，心情因此不佳；而她，已通过“宽慰”在陛下心中留下了更深的印记。
写完，她吹干墨迹，将纸条同样卷得极，寻来一枚中空的寻常玉珠，将其塞入，再用特制的胶心封好，看不出丝毫痕迹。
“放入下次送回府的旧衣箱中，混在那些要清洗的寻常衣物里。”她将玉珠递给云岫，低声吩咐。
陈府在宫中自有传递消息的渠道，往往通过这种看似不起眼的方式。
“是，娘娘。”云岫郑重接过，心收好。
做完这一切，陈月仪又如常般坐回窗下，拿起那本未看完的诗集，神情恬淡安然，仿佛刚才那番隐秘的通信从未发生。
窗外春光正好，玉兰花瓣被风吹落，悄然无声。
深宫之中，恩宠是明面上的风光，而这暗地里的线，则连着前朝家族的兴衰。
她在这头，父亲在那头，彼此心照不宣，靠着这细微的丝线，感知着风向，调整着步伐。
她低头，目光落在书卷上，唇角弯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温柔解语，是给陛下看的。而这暗通的消息，才是她立足的真正根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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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坤宫内，气压低得骇人。
上好的官窑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华贵的波斯地毯，留下一片深色的污渍。
“好一个婉妃！好一个性秉柔嘉！”
贵妃苏氏胸口剧烈起伏，艳丽的面容因嫉恨而微微扭曲，再无平日里的慵懒媚态。
她想起陛下那句让她抄写《女诫》的冰冷口谕，想起六宫背后那些窃窃私语和看好戏的眼神，更是怒火中烧。
“借画？本宫稀罕她那幅破画！”
她猛地一拍案几，指尖的护甲划过桌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本宫不过是想瞧瞧她是个什么成色！她倒好，装得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转头就去陛下面前上了眼药！好深的心机！”
掌事太监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大气不敢出：“娘娘息怒，为那起子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息怒？你让本宫如何息怒！”贵妃猛地站起身，华丽的宫装裙摆扫过地上的碎片，“一个刚入宫的黄毛丫头，仗着家世得了妃位，就敢爬到本宫头上作威作福！陛下竟还如此偏袒于她！接连侍寝，赏赐不断……她长春宫的库房怕是都要塞不下吧！”
她越想越气，陛下以往虽也宠她，却从未如此下过她的脸面，更未曾对哪个新人这般连续召幸、厚赏频频。
那陈月仪除了一张脸，还有那故作柔弱的恶心模样，有什么好？
“还有昨日！”她想起刚得的消息，更是咬牙切齿，“陛下从前朝回来，带着一身怒气，竟没来本宫这儿，反而去了长春宫！不过片刻功夫，就听陛下出来时眉目舒展！她倒是会卖乖讨巧，懂得如何狐媚惑主！”
殿内宫女太监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贵妃深吸几口气，强压下立刻冲到长春宫撕碎那张脸的冲动。
她到底在宫中经营多年，深知冲动是魔鬼。
她慢慢坐回榻上，指甲死死掐进掌心，眼神阴鸷冰冷。
“本宫倒要看看，她能得意到几时。”她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更深的毒意，“这后宫，可不是光靠一张脸和装模作样就能立足的。陛下的恩宠，从来都是雨露均沾，最是无情。”
她冷笑一声：“树大招风。如今她圣眷正浓，看着风光，殊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嫉恨在心里熬着。本宫何必亲自出手？”
她目光扫向地上跪着的掌事太监：“去，给下面的人传话。长春宫不是恩宠正盛吗？那就让六宫都知道知道，婉妃娘娘是如何‘温婉贤良’，又是如何‘独沐圣恩’的。该怎么，还需要本宫教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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