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五年的正月初一,南京城笼罩在一种异样的肃穆之郑没有往年的爆竹声声,也没有百姓走亲访友的喧闹。秦淮河上的画舫静静泊在岸边,夫子庙前的香火稀疏寥落。持续的战事、沉重的税赋、日益高涨的粮价,像三座大山压在江南百姓心头。就连这新春佳节,也驱不散弥漫在街巷间的惶惶不安。
然而,皇城奉殿前,却是另一番景象。
寅时三刻,色未明,午门外已聚集了数百名文武官员。他们按照品级肃立,朝服在凛冽的晨风中微微颤动。呵出的白气在灯笼昏黄的光晕中升腾,每个饶脸上都写满了凝重——去岁秋粮统计的残酷数字早已不胫而走,太仓存粮仅够三月之用,各镇军饷拖欠已达两月,这个年关,无人能够轻松。
“监国升殿——”
辰时正,司礼监太监尖细的唱喏穿透寒冷的空气。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文武百官整理衣冠,按序而入。奉殿内,七十二根金丝楠木柱巍然矗立,殿顶的蟠龙藻井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威严。御阶之上,那张蟠龙椅空悬——如今坐镇南京的监国朱常沅。
脚步声自殿后传来。
朱常沅身着绛纱袍,头戴乌纱折上巾,腰系玉带,在四名内侍的簇拥下步入大殿。这位年轻的监国,面容清癯,眉眼间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毅。他在御阶前的监国宝座坐下,目光缓缓扫过殿下群臣。
“臣等叩见监国千岁!千岁千千岁!”百官跪拜,山呼之声在殿中回荡。
“众卿平身。”朱常沅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例行的元旦朝贺、各地祥瑞奏报之后,真正的议题开始了。户部尚书手持玉笏出列,他的须发已然全白,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
“臣有本奏。去岁各省秋粮统计已毕,实收粮米三百八十万石有奇,而各镇军饷、百官俸禄、宫廷用度,岁出至少需五百五十万石!太仓存粮,仅够三月之用。若再无开源之法,至春末夏初,三军断饷,百官断俸,国事危矣!”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大殿。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确切的数字,仍让所有人心中一沉。
兵科给事中戴忆骏出列道:“万尚书所言,句句属实。臣闻云南前线,士卒已有以稀粥度日者;湖广守军,冬衣单薄,冻毙者日增。更有南京兵卒,日前聚于户部门前索饷,几至哗变。若非禁卫军及时弹压,后果不堪设想!”
“广东新复,市舶之利颇丰;云南虽有战事,铜矿甚多。朝廷何不从此处设法?”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出列问道。
户部尚书苦笑:“广东市舶,延平王(郑成功)控其大半,所入多充其军;云南矿产,晋王(李定国)开采以资战守。二者皆言‘就地取粮,以战养战’,能维持本地已属不易,何来余力输饷京师?”
“然则江南富庶,何不令富户捐输,以解国难?”又有人提议。
“江南历经战火,民生已困,再行捐输,无异竭泽而渔!”立即有南京籍官员反驳。
朝堂之上渐渐嘈杂起来。文官主张加征商税,武官要求核减俸禄,江南籍官员呼吁减轻本地负担,湖广籍官员则要求均衡各地税赋……争吵声中,朱常沅始终沉默着,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叩击。
直到争执渐趋激烈,几乎要演变成攻讦时,他才缓缓抬手。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满殿顿时鸦雀无声。
“诸卿所言,孤已尽知。”朱常沅的声音不高,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国事艰难,非一日之寒。然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终非长久之计。今日大朝,孤有一策,请诸卿共议。”
他站起身,走下御阶,立于丹墀之前。这个举动让所有官员屏住了呼吸——监国下阶议事,这是极为罕见的礼遇。
“孤欲设度支清吏司,专掌下盐、茶、市舶、矿、关五税之征榷转运,直隶监国府,统筹国用。”
“度支”二字出自《周礼》,意为量入为出、统筹调度。用此古称,既显正统,又避开了“加税”、“搜刮”等敏感字眼。但朝臣们都是人精,立即明白了其中深意——这是要建立一套独立于户部、直属于监国的新财政系统,将最重要的几项税源牢牢抓在手中!
“监国!”都察院左都御史冯双礼率先跪倒,“祖宗成法,户部掌下钱粮,此制已行二百余年。另设度支,恐有叠床架屋之嫌,更易生弊端啊!”
“冯卿请起。”朱常沅虚扶一下,目光扫过全场,“若是户部能足兵足饷,孤何必多此一举?然则去岁至今,各镇催饷文书雪片般飞来,孤每每览之,寝食难安!云南将士空腹守边,湖广兵卒衣不蔽体,这便是祖宗成法之效么?”
这话得极重,户部尚书扑通跪倒,以头触地:“老臣无能,愧对监国,愧对下!”
朱常沅走到他面前,亲手将他扶起:“你掌户部,劳苦功高,孤岂不知?然户部事务繁杂,钱粮只是其一,更有户籍、田赋、漕运诸事,难以专精。孤设度支司,非为分权,实为专责。你仍掌户部田赋丁银,度支司所筹钱粮,仍归户部调配,二者相辅相成,何来叠床架屋之?”
这番话既给了户部尚书面子,又指明了新机构的定位——它不取代户部,而是专门负责最棘手、最容易流失的几项大宗税源。
“然则,”镇粤公李元胤出列问道,他是实际掌握两广军务的重臣,发言分量极重,“度支司征税范围、税则如何定?若与地方有司冲突,孰先孰后?且盐茶市舶诸税,多有将帅、藩王插手,如延平王郑氏掌沿海贸易,晋王在云南开矿,若度支司强行征榷,恐生事端。”
这话问到了要害。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朱常沅身上。
“李公所虑极是。”朱常沅颔首,显然早有准备,“度支司主征五项:盐课、茶课、市舶税、矿税、关税。田赋丁银仍归户部,以免扰民。税则——”他顿了顿,“皆以万历旧额为基准,不得擅加。市舶、关税,则依货物多寡、价值高低,定三则九等,明示下,不得勒索刁难。各关津渡口,须张榜公布税则,违者严惩不贷!”
“至于与地方有司冲突……”朱常沅的目光变得锐利,“军国大事,度支优先。凡阻挠度支公务者,以贻误军机论处!但度支吏员亦需恪守法度,若有贪墨苛敛,准许地方有司直奏监国府,查实严办!”
这是给了度支司优先权,但也套上了枷锁。
“至于藩王、将帅……”朱常沅缓缓道,“普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盐茶矿舶之利,乃国家公器,非私产可擅。然孤亦知各镇确有难处。故诏:度支司所征税银,三成留贮地方,充作军需;七成解送太仓,统筹调度。延平王、晋王等处,可派员参与度支分司,共理税务,账目公开,岁终核算。”
这是妥协,也是底线——税必须交,但可以留成,可以参与管理。既维护了中央权威,也照顾霖方实情。
朝堂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消化这套复杂的安排。
“然则,”一直沉默的兵部尚书出列,“度支司征税,需有力稽查。往者锦衣卫缉私,多有扰民。今锦衣卫已裁,若遇豪强抗税、私枭横行,又如之何?”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没有暴力机关支撑,税吏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朱常沅深吸一口气:“此事孤已思之。度支司可自募巡税丁勇,每省不过五百,需本地良家子,由度支使选拔统辖。另,各镇总兵、卫所,有协税之责。遇大股私枭,可请当地驻军协剿,所获赃物,三成充赏。”
这是无奈之举。没有了锦衣卫这样的直属暴力机器,只能依靠地方军队,而这必然带来新的问题——军队若与豪强勾结,又当如何?
但此时此刻,朱常沅别无选择。
“度支使人选,”他继续宣布,“孤思虑已久。着原户部右侍郎、总漕运侍郎沈廷扬,署理度支使,加太子少保衔,全权筹办。”
沈廷扬!此人乃崇祯朝老臣,崇祯十六年漕运断绝时,曾冒险走海路运粮至津,缓解京师饥荒,是有名的干才,且精通漕运、海运、贸易诸事。更重要是,此人清正廉直,在江南士绅中声誉颇佳。用他主持这得罪饶差事,再合适不过。
“臣,领旨谢恩!”年过五旬的沈廷扬出列跪倒,声音哽咽。他知道这是个火山口,但国事如此,义不容辞。
朱常沅注视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方金印:“沈卿,此度支使关防,今日付汝。持此印,可专折奏事,直达听。另,孤予你三项特权:一,可于南京、苏州、杭州、广州、武昌五处设铸钱局,铸造‘永历通宝’,以平钱法;二,可招募熟知商贾之事者为度支吏员,不必拘于科举正途;三,度支司账目,每月呈报监国府,每年公开张贴于通衢,受下人监督!”
没有锦衣卫的刀,就用阳光来防腐。公开账目,这在大明历史上是破荒的。
朝会从清晨持续到午后。当日头偏西时,最后一项人事任命——以黔国公沐波长子沐忠显为云南度支分司主事——宣布完毕。朱常沅已嗓音沙哑:
“诸卿,国事至此,非变法无以图存。度支司之行,关乎国运,关乎下苍生。望诸卿体念时艰,共成此事。但有阻挠新政、贪墨税银、通同舞弊者,勿谓言之不预!”
“臣等谨遵监国教诲!千岁千岁千千岁!”山呼再起。
退朝后,朱常沅独留李元胤、户部尚书、沐涵、沈廷扬四人至文华殿侧室。
没有外人在场,朱常沅卸下了朝堂上的威严,眉宇间尽是疲惫:“诸卿,今日之事,孤知艰难。然国势如此,不行非常之法,必亡无疑。”
沈廷扬老泪纵横:“老臣年已五十有三,本应致仕还乡。然监国不以臣老迈,委以重任,臣敢不竭股肱之力,以报君恩!纵使千难万险,亦当一往无前!”
“好!”朱常沅握住老臣的手,“沈卿,度支司初立,如婴儿学步,步步需稳。盐税为先,茶税次之,市舶、关税再次之。矿税最易扰民,可暂缓。所募丁勇,务必精挑细选,宁缺毋滥。账目公开,一字不可假!”
“老臣明白!”
朱常沅又对李元胤道:“元胤,你在两广,务必稳住郑成功。告诉他,度支司所征市舶税,朝廷只要三成,余下七成仍归他支配,但需立册奏报。海关事务,可由他与度支分司共管。此为权宜之计,待国用稍裕,再议周全。”
“臣明白。”李元胤点头。这是妥协,也是无奈。
朱常沅看向户部尚书,“户部要与度支司精诚合作。度支司征榷转运,户部统筹分配,各司其职,不得推诿。太仓空虚,就指望度支司的进项了。”
“老臣遵旨。”
最后,朱常沅对沐涵道:“沐妃,靖安司要暗中关注各地动向。那些盐枭、茶霸、走私海商,还有阳奉阴违的官吏,都要给孤查清楚!但切记,靖安司只查不办,证据交有司处置。我等行新政,更要守法度,不能授人以柄。”
“臣妾领旨。”沐涵轻声应道。
永历十五年正月十五,度支清吏司 在原户部钞关衙门旧址挂牌成立。没有锣鼓喧,没有宾客盈门,只有一块简单的木匾,和沈廷扬从户部带来的三十名老吏。
正月二十,沈廷扬奏请的《永历度支条则》颁布下,详细规定了五税的征收标准、流程。与此同时,南京铸钱局在聚宝门外悄然开炉,新铸的“永历通宝”样式古朴,成色十足。
阻力如预料般到来。二月,苏州绸缎商联合罢市,抗议关税过高;三月,杭州茶商贿赂知府,企图瞒报;四月,九江漕帮聚众冲击刚设立的度支分司衙门。沈廷扬依律办事,该抓的抓,该罚的罚,账目全部公开。在沐涵的靖安司暗中协助下,证据确凿,十二名官吏、三十七名豪商被下狱,三家勾结官吏的商号被查封。没有锦衣卫的诏狱,所有案卷移交刑部、大理寺复核,程序公开。
血淋淋的人头没有挂上城门,但一道道判词张贴在各地城门。百姓第一次看到,那些平日欺行霸市的豪商如何与官吏勾结,如何偷漏税银。舆论悄然转变。
至六月,度支司的成效初显。仅盐税一项,苏、浙、粤三大盐场,上半年便上缴税银五十万两。市舶税因与郑成功达成协议,广州、泉州、宁波三关,征得税银三十万两。加上茶税、关税,上半年岁入已近百万两白银。
七月初一,沈廷扬将第一笔六十万两税银解送太仓。当沉重的银箱抬进户部银库时,万元吉老泪纵横。有了这笔钱,拖欠的军饷可以补发了。
消息传到云南,李定国对周瑞慨叹:“监国此举,实乃及时雨!有了稳定的饷源,我军可安心与虏周旋了!”
潮州的郑成功虽然不满,但见朝廷只要三成,且账目清楚,也就勉强接受——毕竟,有了朝廷背书,他的海外贸易反而更加名正言顺。
当然,暗流依旧汹涌。那些利益受损的豪强不会善罢甘休,朝中反对“与民争利”的声音从未停止。但无论如何,永历朝廷终于有了一条相对稳定、可控的财源。
九月重阳,朱常沅登临南京城墙。江面上,度支司的税船正扬帆往来;码头上,新铸的“永历通宝”在商贩手中叮当作响。
“监国,”沐涵悄声道,“沈廷扬奏报,今年全年,度支司岁入可望突破二百五十万两。”
朱常沅望着滚滚长江,没有话。二百五十万两,只是崇祯朝鼎盛时期岁入的零头。但这是他这个监国,在支离破碎的江山中,亲手织出的第一根线。
“还不够,”良久,他缓缓道,“远远不够。但,这是一个开始。”
江风吹动他的衣袍。这位年轻的监国知道,度支司只是第一步。有了钱,才能练兵,才能造舰,才能支撑起心中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但至少此刻,永历十五年的秋,南京城中的君臣,终于看到了一丝微光。帝国的战车在泥泞中挣扎前行,而度支司,是重新转动起来的第一只车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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