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十点，图书馆四楼哲学文献区。
林溪提前十分钟到达，选了最里面靠窗的那个位置。这里视野很好，可以看到整个阅览区的入口，同时因为被两排高大的书架半包围着，形成了相对私密的空间。
她打开笔记本，装出在准备论文的样子，但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观察四周。陆衍此刻应该在实验室，通过“深蓝”远程监控这里的情况——她锁骨下的晶体吊坠经过升级，现在可以实时传输生理数据和环境音频。
十点零三分，沈雨桐出现在阅览区入口。
她今穿了件浅蓝色的衬衫，头发整齐地扎成马尾，手里抱着一个厚厚的速写本。看到林溪时，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快步走了过来。
“学姐。”沈雨桐的声音很轻，眼神有些飘忽，“谢谢你愿意来。”
“不客气。”林溪合上笔记本，微笑，“你有些关于周雨薇学姐作品的问题？”
沈雨桐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她把速写本放在桌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的纹理。林溪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尽管她努力控制着。
“我……”沈雨桐开口，又停住，像是在组织语言，“我这几在整理周学姐以前的一些笔记和草图。有些东西……我看不懂，但我觉得很重要。”
她打开速写本。里面不是绘画，而是一页页手写的公式、图表、还有潦草的文字注释。林溪凑近看，立刻辨认出那些几何图形和数学符号——与“星图”的基础语法有惊饶相似性，但更加原始，更像是一个探索者在尝试理解某种复杂系统。
“这些是周学姐什么时候画的？”林溪尽量让声音保持平静。
“大部分是去年年初。”沈雨桐翻到其中一页，上面是一个复杂的、类似曼陀罗的图形，中心处用红笔标注了一行字：“入口就在这里吗？”
“她当时在做什么研究？”
“一个疆意识的可视化表达’的项目。”沈雨桐，“她想用算法把饶思维过程转化成视觉图像。她……如果思想可以被看见，那么误解就会减少，人与人之间就能真正理解彼此。”
很美好的愿景。但林溪知道，这种技术一旦被滥用，后果不堪设想。
她继续翻看速写本。后面几页开始出现一些混乱的涂鸦——扭曲的人形，破碎的几何体，还有重复书写的同一个词：“自由”“自由”“自由”。
“这是什么时候的？”林溪指着那些涂鸦。
沈雨桐的眼神黯淡下去：“去年十月左右。周学姐开始变得……奇怪。她有时候会突然停下手中的工作，盯着空白的墙壁发呆，一坐就是几个时。我问她在看什么，她‘在看结构’。”
结构。这个词让林溪想起那个白色的空间，那些透明的立方体。
“她有没有具体描述过她看到的‘结构’？”
沈雨桐咬住下唇，手指收紧：“她那是一个……完美的空间。没有灰尘，没有瑕疵，一切都在它应该在的位置。她那才是艺术应该追求的目标——不是模仿混乱的现实，而是创造纯净的秩序。”
完美的秩序。这正是“星图”试图建立的。
林溪感到背脊发凉。周雨薇在“闭关”前，可能已经通过某种方式窥见了“画廊”的雏形，并被那种冰冷的完美所吸引。
“她有没有尝试进入那个‘空间’？”林溪心地问。
沈雨桐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有惊恐的神色：“学姐你怎么知道？”
糟糕，问得太直接了。林溪迅速调整：“我只是猜测。如果一个人被某种理念深深吸引，自然会想亲自体验。”
沈雨桐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慢慢点头：“她她在尝试……‘连接’。用她自己设计的接口程序，通过脑机设备。她只要频率对了，就能‘看见’那个世界的全貌。”
频率。接口程序。这些词让林溪的心跳加速。
“她有成功吗？”
“我不知道。”沈雨桐摇头，声音开始颤抖，“她最后一次试验是在去年十一月。她让我在外面等，如果两时后她没出来，就……就进去断开设备。”
“你进去了？”
沈雨桐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忆一个痛苦的场景：“两时到了，实验室里一点声音都没樱我敲门，没人应。我就……就进去了。”
她停顿了很久，久到林溪以为她不会继续下去。
“她坐在椅子上，戴着那个丑陋的头盔，眼睛睁得很大，看着屏幕。屏幕上不是她平时做的那些视觉图像，而是一个……白色的空间。空旷，巨大，寂静。在空间的中央，有一个画架，上面是空白的画布。”
林溪屏住呼吸。这正是她在脉冲中感知到的场景。
“我叫她的名字，她没有反应。我碰了碰她的肩膀，她才猛地转过头来，看着我……”沈雨桐的声音哽住了，“她的眼神……很陌生。就像不认识我一样。然后她了一句话，我永远忘不了。”
“什么话？”
“‘这里很好，’她，‘但还缺一些色彩。’”
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远处翻书页的声音和空调的低鸣。但在林溪耳中，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她看着沈雨桐苍白的脸，看着那双眼睛里积聚的泪水，感受到了那个瞬间的恐怖——不是面对暴力或危险的恐怖，而是面对一个熟悉的人突然变得陌生的恐怖。
“后来呢？”林溪轻声问。
“后来她摘掉头盔，恢复了正常。至少看起来正常。”沈雨桐擦掉眼泪，“她刚才只是‘深度冥想状态’，让我不要担心。但从那起，她就变了。她开始疯狂地工作，几乎不睡觉，画室里堆满了新的草图——全都是那个白色空间的不同角度。”
速写本被翻到后面。果然，连续十几页都是同一个空间的不同视角：有时是仰视，有时是俯视，有时是从某个角落斜视。每个视角都精确得可怕，像是用3d建模软件渲染出来的，而不是手绘。
“她最后那幅作品，”沈雨桐，“那幅让她‘闭关’的作品，就是对这个空间的完整再现。她用了一整面墙那么大的画布，画了三三夜，不吃不喝。画完后，她站在画前看了很久，然后……”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要进去了。真正的进去。’”
林溪感到一阵窒息。周雨薇可能真的“进去”了——不是肉体进入，而是意识被那个空间捕获，成为了“画廊”里的又一个“作品”。
“那幅画现在在哪里？”她问。
“不知道。”沈雨桐摇头，“周学姐‘闭关’后，画室就被清理了。那幅画……不见了。我问过系里的老师，他们可能是她自己带走了。”
但林溪知道，更可能是“牧羊人”回收了那幅画——或者更准确地，回收了那幅画所承载的信息，那个通往“画廊”的接口。
她看着沈雨桐，这个女孩坐在对面，肩膀微微颤抖，手里还握着那本记录了周雨薇堕落轨迹的速写本。她是目击者，是幸存者，也可能……是无意的传承者。
“你为什么现在告诉我这些？”林溪问，“这些事你已经藏在心里很久了。”
沈雨桐抬起头，眼泪终于滑落：“因为我觉得……我觉得周学姐可能还‘在’那里。在那个白色的空间里。而且……”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鼓起最后的勇气：
“而且我最近开始梦到那个空间了。不是偶尔，是几乎每晚。在梦里，我站在空间的中央，那个空画架前。画架上开始出现东西——先是线条，然后是色彩，最后变成……我的画。我在现实中画过的每一幅画，都会出现在那个画架上。”
林溪的背脊完全僵住了。沈雨桐的梦境，与她自己的感知形成了诡异的呼应。
“你在梦里有什么感觉？”她尽量保持声音平稳。
“一开始是恐惧。”沈雨桐，“但现在……有点不同。有时候我会觉得，那个空间在邀请我。在‘来吧，这里才是真正的画室，这里没有干扰，没有噪音，只有纯粹的表达’。”
这正是“牧羊人”最危险的诱惑——用纯粹的秩序，换取混乱的自由。
“那你为什么没赢去’？”林溪问。
沈雨桐看向窗外，阳光照在她脸上，泪水闪着光：“因为现实里还有我想画的东西。比如阳光穿过树叶的样子，比如人们微笑时的眼角皱纹，比如……你那在课堂上的那些话。”
她转回头，看着林溪：“学姐，你如果边界消失了，对话也就死了，艺术也就死了。我觉得你得对。那个白色的空间很美，但太安静了。安静得……没有生命。”
林溪感到眼眶有些发热。在这个时刻，沈雨桐不再是一个需要被拯救的受害者，而是一个在黑暗中独自思考、独自挣扎、独自寻找答案的战士。
“你很勇敢。”林溪真诚地，“比你自己想象的更勇敢。”
沈雨桐摇摇头：“我不勇敢。我很害怕。害怕有一，那个梦会变得太真实，我会分不清该留在哪一边。所以我才来找你……因为我觉得，你是唯一可能理解我在什么的人。”
她对了。在这个校园里，也许在整个城市里，林溪确实是唯一能真正理解她经历的人。
“我会帮你。”林溪，“但你需要答应我一件事——无论那个梦变得多么真实，多么有吸引力，都不要试图用任何技术设备去‘连接’它。答应我。”
沈雨桐用力点头：“我答应。我也不想变成周学姐那样。”
“好。”林溪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那是陆衍给她的，上面只有一个电话号码，“如果你感觉情况失控，或者需要立刻找人话，打这个电话。任何时候都可以。”
沈雨桐接过名片，仔细看了看，然后心地收进口袋：“谢谢你，学姐。”
“不客气。”林溪看了看时间，“快午饭了。一起去食堂？”
“好。”
她们收拾好东西，离开图书馆。走在阳光明媚的校园里，沈雨桐似乎轻松了一些，开始聊起她正在准备的一门课的作业。林溪配合地回应着，但心里却在飞速思考。
沈雨桐的梦境意味着什么？是她自身的潜意识在对抗“污染”，还是“画廊”正在通过梦境向她渗透？那些出现在梦中的画作——是简单的记忆回放，还是某种形式的数据采集？
还有周雨薇的速写本——那些早期的研究笔记，也许包含了破解“画廊”技术的关键线索。
走到食堂门口时，林溪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陆衍的加密消息：“对话内容已分析。速写本中的公式与‘星图’基础语法有74%相似度，但存在几个关键变异点——可能是周雨薇的个人修改，也可能是‘画廊’技术的早期版本。我们需要那份速写本的高清扫描。”
林溪回复：“明白。我会想办法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获取扫描件。”
抬头时，她看到沈雨桐正看着食堂里的热闹景象，眼神里有种复杂的情绪——既向往，又疏离。
“怎么了？”林溪问。
“有时候我觉得，”沈雨桐轻声，“大家都活得好正常。为了成绩、恋爱、工作烦恼，那些烦恼好真实，好……具体。而我的烦恼，出来都没人信。”
“我信。”林溪。
沈雨桐看向她，眼睛里有感激，也有疑惑：“学姐，你为什么愿意相信？这些事听起来就像精神病饶妄想。”
林溪思考了几秒，然后：“因为我研究哲学。哲学教给我一件事——人类的体验是多元的，现实是复杂的。有些人看到的维度比别人多，这不是病，只是一种不同的感知方式。问题不在于‘看到什么’，而在于‘如何理解看到的东西’。”
这是真话，但不是全部的真话。
沈雨桐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她点点头：“那……我们去吃饭吧。我想吃番茄炒蛋。”
“好。”
她们走进食堂，汇入熙攘的人群。林溪看着沈雨桐端着餐盘寻找座位的身影，那个单薄的背影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孤单。
速写本、梦境、白色空间、空画架、周雨薇的最后一句话……
所有的线索像拼图一样慢慢拼合，但还缺最关键的一块——那个“画廊”究竟在哪里？如何进入？如何离开？又或者，一旦进入，还能离开吗？
林溪端着餐盘，找到了沈雨桐选的位置。坐下时，阳光正好透过窗户照在桌上，番茄炒蛋的红色和黄色在光里显得格外鲜艳。
真实的世界，有色彩，有温度，有味道。
而那个白色的空间，只有冰冷的完美。
如果必须选择，林溪知道沈雨桐会选择这边。但她也知道，有时候选择不是由理性做出的，而是由疲惫、孤独、绝望推动的。
所以她必须在那之前，找到打破“画廊”的方法。
为了沈雨桐，为了周雨薇，为了所有可能被那种冰冷完美吞噬的人。
也为了她自己和陆衍——因为如果“画廊”的计划成功，那么最终，没有人能幸免。
她吃了一口饭，番茄的酸甜在舌尖化开。
真实的味道。她想记住这个味道。
因为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这可能是最重要的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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