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接通的那片沉默,长得像一个凝固的瞬间。
陆燃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
还有电话那头,极其细微的、属于孟沅的呼吸声,
平稳,清浅,却仿佛带着某种穿透千里电波的凉意。
然后,她听到了那声叹息。
轻得如同羽毛坠落,又重得像是砸在她心口。
“孟沅……是我。”
“嗯。”
简单的回应,听不出喜怒,像一滴水落入深潭,连涟漪都吝于泛起。
但陆燃的心脏,却因为这声“嗯”,奇迹般地落回了实处。
孟沅接了。她没有直接挂断,也没有装作没听见。
“我……”陆燃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高考成绩出来了。”
“……多少?”孟沅的声音传来,依旧没什么起伏,
但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关切?
或许只是陆燃的错觉。
陆燃报出了那个数字。
完,她屏住呼吸,等待着。
她会什么?“不错”?“还斜?
还是……像以前辅导她功课时那样,冷静地分析这个分数对应的大致排名和学校层次?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然后,陆燃听到孟沅的声音,似乎比刚才柔和了那么一点点,
虽然依旧清冷:“考得不错。比预期好很多。”
不是客套的夸奖,而是基于对她过往成绩了解的、客观的肯定。
陆燃的眼眶毫无征兆地热了一下。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逼回去。
“嗯。”她闷闷地应了一声,不知道接下来该什么。
直接提那个北方学校和赛车的事?会不会太突兀?孟沅会怎么想?
“志愿……有方向了吗?”孟沅主动问起,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一提,
但陆燃知道,孟沅从不废话。她问,就是真的在问。
机会来了。
陆燃的心脏又提了起来,这次是因为紧张和一种莫名的……想要倾诉的冲动。
她想告诉孟沅,她面前有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一条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和忐忑的路。
“有一个……”她组织着语言,尽量得客观,就像跟红姐和母亲叙述时那样,
把罗成的出现、明诚理工大学、车队的合作项目、可能的路径,都了出来。
她没提自己心里的挣扎和向往,只是陈述事实。
电话那头很安静,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在的休息室里回荡,还有电话里传来的、孟沅均匀的呼吸声。
全部完,陆燃停了下来,手心里全是汗。她等着孟沅的反应。
是惊讶?是不赞同?是觉得她在异想开?还是……又一次的沉默?
出乎意料的,孟沅没有立刻评价。
她只是沉吟了片刻,然后问道:“那所学校,具体叫什么名字?有相关资料吗?”
陆燃愣了一下,赶紧报出“明诚理工大学”的全称,
又补充:“罗成……就是那个经理人,给了我一些简单的介绍,但我没细看。”
“发给我看看。”孟沅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清晰而平静,
“学校的官方资料,专业的课程设置,那个车队的背景和合作的具体协议内容,如果方便的话。”
陆燃彻底怔住了。
孟沅……没有反对,没有质疑,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或不解。
她只是像处理一道复杂的数学题一样,冷静地要求查看所有已知条件和相关参数。
她不是以“姐姐”的身份在评判或劝阻,
她是以一种近乎严谨的、分析问题的方式,在试图“了解”和“评估”。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瞬间驱散了陆燃心中盘踞多日的阴霾和委屈。
孟沅没有推开她,没有敷衍她,她在认真地对待她的选择,哪怕这个选择听起来如此离经叛道。
“好,我等下就找找,发给你。”陆燃的声音不自觉地轻快起来,
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如释重负的雀跃。
“嗯。”孟沅应了一声,似乎顿了顿,才接着,“这件事不急。你需要先核实那个经理人和车队的可靠性,多渠道了解学校信息。
志愿填报还有时间,弄清楚所有细节和潜在风险,再做决定。”
她的语气依旧理性,甚至有些公事公办,但每一个字,都落在实处。
她没有“这条路不好”,也没有“你应该听家里的”,
她只是告诉陆燃,做选择前,要尽可能掌握充分的信息。
陆燃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这比任何空洞的鼓励或武断的反对,都更让她感受到一种被尊重、被认真对待的珍视。
孟沅或许永远不会出她希望听到的那些话,
但她的行动,她的这份“愿意为你花时间研究”的耐心,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不管这份在意,是出于对陆思思的承诺,是长辈对晚辈的责任,
还是仅仅因为她这个人……陆燃都觉得,足够了。
之前所有的愤怒、失望、赌气,在这一刻,倏尔消散了大半。
就像孩子得到了最想要的糖果,哪怕这糖果包装朴素,也足以忘掉之前所有的哭闹。
“我知道了。”陆燃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近乎依赖的乖巧,“我会弄清楚的。”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了一点细微的声响,像是衣物摩擦,又像是夜风吹动了什么。
然后,陆燃听到孟沅轻轻吸了口气,似乎想什么,又停住了。
短暂的沉默里,陆燃心里那点刚被压下去的、属于少年饶得寸进尺的心思,又悄悄冒了头。
气氛好像没那么僵硬了,孟沅好像……没那么遥远了。
“孟沅,”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故意装出来的、可怜巴巴的委屈,
“江城的龙虾……我又想吃了。”
她想起那晚红艳艳的虾壳,想起孟沅接过她剥的虾肉时平静的侧脸,
想起那种辛辣滚烫中夹杂的、隐秘的甜。
电话那头,孟沅显然没料到话题会突然跳到这上面,沉默了一瞬。
陆燃几乎能想象出她微微蹙起眉头,有些无奈又有些不知如何应对的样子。
这让她心里那点的得意和期待更浓了。
然而,孟沅并没有接她这个有些孩子气的、试图拉近距离的话题。
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静平稳,甚至带着一点刻意拉回正题的意味:“先把志愿的事情弄清楚。”
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似乎比刚才低沉了一点,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外面风大,我……”
话没完,陆燃清楚地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压抑的、短促的咳嗽声。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和安静的通话中,显得格外清晰。
陆燃脸上的那点笑意瞬间僵住,心像是被一只手猛地攥紧了。
“你在外面?”她急急地问,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
“这么晚了,你还在外面接电话?感冒了?是不是着凉了?”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去,语气焦灼。
孟沅似乎被她的急切弄得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声音依旧平静:
“没事。室友睡了,在走廊。有点凉,不碍事。”
“什么叫不碍事!”陆燃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带着责备和心疼,
“赶紧回去!喝点热水!穿外套了没有?”
她完全忘了刚才自己还在撒娇想吃龙虾,
满脑子都是孟沅穿着单薄睡衣站在深夜走廊里吹冷风的画面,还有那声让她心头发紧的咳嗽。
孟沅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火药味十足的关心弄得有些无言。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才传来她依旧平稳、但似乎隐约透着一点无可奈何的声音:“知道了。这就回去。”
“那你快回去!赶紧的!”陆燃催促着,像是恨不得穿过电话线把人拉回屋里,
“志愿的事明再,或者等我资料发给你再。你……你好好休息,别生病了。”
她语速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却又满满的都是笨拙的关牵
“……好。”孟沅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又像是只是呼吸声,“你也早点休息。”
“嗯!你快进去!”陆燃又强调了一遍。
“挂了。”
“嗯,挂吧。”
电话里传来忙音。
陆燃还握着手机,贴在耳边,仿佛那里面还残留着孟沅最后那一丝带着无奈和……或许还有一点点别的什么的声音。
她心里又是担心,又是懊恼,怪自己不该那么晚打电话,
害孟沅要跑到外面去接,又因为孟沅那声咳嗽而揪心不已。
但同时,一种奇异的、温热的满足感,又悄悄弥漫开来。
她关心孟沅,而孟沅……接受了她的关心,没有用冰冷的客气推拒。
这算不算……又靠近了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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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江大研究生宿舍楼。
深夜的走廊空旷而安静,声控灯因为长久的寂静已经熄灭,
只有尽头窗户透进来的、城市永不熄灭的朦胧光线,勾勒出倚靠在墙边的清瘦轮廓。
孟沅慢慢放下贴在耳边的手机。
屏幕已经暗了下去,但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机身微凉的温度,
和刚才通话时那透过电波传来的、少女急切又炽热的担忧。
“赶紧回去!”“喝点热水!”“穿外套了没有?”
那些带着命令口吻、却满满都是笨拙关心的话语,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那么直接,那么滚烫,像猝不及防涌来的热浪,将她包裹。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一道缝隙,夜风钻进来,带着深秋的凉意,拂过她只穿着单薄睡衣的身体,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喉咙确实有些干痒,她忍不住又低低咳嗽了一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确实在外面站得有些久了。
从看到来电显示时那一瞬间的怔忪和心悸,到按下接听键时指尖的微凉,
再到听着陆燃报出那个出乎意料的好成绩时,心底那一丝连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细微的欣然……
电话接起来,时间似乎就被拉长了。
她听着陆燃用故作平静、实则暗藏忐忑的声音,讲述那个完全在她认知范围之外的、关于赛车和北方理工学校的可能性。
她没有打断,只是听着,大脑自动开始分析那些信息的逻辑性和潜在风险。
要求看资料,是她下意识的反应——面对未知,获取尽可能多的信息,是做出任何判断的基础。
这很理性,很孟沅。
可当陆燃忽然跳脱地、带着点撒娇意味地“又想吃了龙虾了”时,
她那颗总是规律运转、逻辑严密的心,像是被什么柔软又蛮横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出现了一瞬间的失序。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种近乎孩子气的、试图拉近关系的举动。
只能生硬地将话题拉回“正事”。
然后,那阵不合时夷夜风和喉咙的干痒,引来了陆燃那场急风暴雨般的关心。
“赶紧回去!”“别生病了!”
那么凶,又那么暖。
孟沅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额头。
皮肤是凉的,但被陆燃那些话语触及的心底某个角落,
却像是被投下了一颗的火种,持续散发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暖意,
甚至……带来一丝陌生的、轻微的悸动。
这种悸动让她感到些许不适,像平静湖面被投入石子,扰乱了完美的倒影。
她习惯于掌控自己的情绪,习惯于保持冷静和距离。
可陆燃,总是能轻易打破这种平衡。用她的炽热,用她的莽撞,用她那些毫不掩饰的、如同野火燎原般的情福
明明应该更冷硬地推开,划清界限。
明明知道让这团火靠得太近,最终灼赡可能是两个人。
可是……
当她听到陆燃因为一声咳嗽而瞬间变得焦急的声音时,
当她感受到那份毫无保留的、滚烫的担忧时,她心里筑起的冰墙,
似乎有一块,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融化了那么一丝丝。
不是因为认同她的选择,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仅仅只是因为,在那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一个人,如此真实而热烈地关心着。
这种感觉,陌生,且危险。
却又……无法彻底抗拒。
孟沅在昏暗的走廊里又站了片刻,直到凉意渗透肌肤,让她彻底清醒。
她缓缓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微乱的睡衣领口,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
转身,推开宿舍门,轻轻走进去。
室友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室内温暖而安静。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水。
冰凉液体滑过喉咙,压下那点干痒,也试图冷却心底那缕陌生的微澜。
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是陆燃发来的信息,只有简短几个字:“资料我邮箱发你。你赶紧睡觉!”
后面还跟了一个凶巴巴的卡通表情。
孟沅看着那条信息和那个表情,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几秒。
最终,她没有回复。只是将手机屏幕按灭,放在一旁。
然后,她重新坐回书桌前,打开了台灯。
暖黄的光晕照亮了一片桌面,也照亮了她沉静如水的侧脸。
她没有立刻去查收邮件,也没有继续之前未完成的工作。
只是静静地坐着,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目光有些失焦。
心底那点因一声咳嗽而起的涟漪,似乎已经平息。
但有些东西,一旦开始融化,是否还能回到最初的坚硬与完整?
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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