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太医署,那间被重重封锁的废弃暖房废墟旁,新建的、更为隐秘的地下药室。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炭火气,以及一种类似铁锈与甜腥混合的、令人不安的微弱气息。苏晏面覆特制面巾,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异常专注的眼睛。他面前的长案上,琉璃器皿林立,里面盛放着各种颜色的液体、粉末、以及令人望而生畏的诡异样本——有从登州送来的、经过初步处理的“血髓蠖”分泌物残留物,有暖房异变植株的焦黑残骸提取物,更有他这几日不惜以身试药、从自己血液中分离出的、一丝极其微弱的、疑似被某种未知力量侵染的“异常因子”。
三日不眠不休的疯狂钻研,几乎耗尽了苏晏所有的心神与体力。他试图用自己能想到的所有方法——蒸馏、萃取、化合、甚至一些近乎巫医的古法,去分析、验证、尝试克制那神秘的“血髓蠖”之毒,以及寻找萧令拂体内“怪症”的根源。
进展,微乎其微。
“血髓蠖”分泌物成分极其复杂,嗜血活性难以完全灭杀,烈酒与高温只能抑制其蔓延,却无法根除已侵入血液的毒素。而萧令拂的脉象,更是如同一团乱麻,任凭他如何抽丝剥茧,也理不出清晰的头绪。那滑利之象时强时弱,气血暗耗却持续加重,几种不同性质的力量在她经脉中冲撞、纠缠,使得任何药石都如泥牛入海。
更让他心惊的是,随着研究的深入,他隐约感觉到,无论是“血髓蠖”之毒,还是萧令拂的“怪症”,似乎都与那些海外奇植——尤其是发生异变的“迷梦藤”、“无忧籽”等——有着某种深层的、难以言喻的联系。仿佛它们都源自同一个黑暗、混乱的源头。
“大人,您该歇息了。再这样下去,您的身体……”一名心腹学徒看着苏晏摇摇欲坠的身形,忍不住低声劝道。
苏晏摆摆手,声音沙哑:“无妨……把‘丙三号’样本取来,我再试一次‘金针引毒’之法……”
话音未落,药室那扇厚重的铁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却极有节奏的叩击声——是皇城司的紧急联络暗号!
苏晏心头一凛,示意学徒噤声,亲自走到门边,透过特设的窥孔向外望去。门外是顾千帆手下最得力的干将之一,面色凝重,手中捧着一个密封的铜海
开启机关,铁门无声滑开一道缝隙。那人闪身而入,将铜盒双手奉上,低声道:“苏大人,顾指挥使命属下急送此物。半个时辰前,我们在城南一处废弃道观,截获一名形迹可疑的游方道士。此人身上搜出此物,据其含糊供称,是受一名神秘人所托,欲将此物‘敬献’给太医院‘某位大人’,是能治‘奇难杂症’。顾指挥使觉其蹊跷,命即刻送来请大人查验。”
苏晏接过铜盒,入手微沉。盒子做工精致,却无任何标识。他心打开,里面衬着柔软的红绒,绒布上,静静躺着一枚约拇指大、通体呈半透明琥珀色、内部似有云雾流转的……蜡丸。蜡丸表面,用极细的银丝勾勒出一个古怪的、似花非花、似兽非兽的图案,散发着一种极淡的、混合着药香与异域檀香的奇特气味。
这气味……苏晏瞳孔微缩。与他正在研究的那些海外奇植提取物,有某种隐约的相似,却又更加纯粹、更加……危险。
“那道士呢?”他问。
“已严密看管,但所知似乎有限,只接头人蒙面,给钱爽快,只要求将此物送到太医院附近,自会有人接应。其余一概不知。”皇城司干将答道。
苏晏盯着那枚诡异的蜡丸,心中警铃大作。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送来这样一件东西,目标直指太医院,甚至可能就是冲着他苏晏,或是冲着他正在研究的萧令拂的“病”而来!
是云烨?他到底想做什么?是送来解药?还是……更毒的毒药?抑或是,某种试探?
“顾指挥使有何吩咐?”苏晏问。
“顾大人,此物诡异,请苏大人务必谨慎处置。若觉不妥,立刻销毁。那道士及接触过此物的人,均已隔离观察。”
苏晏点零头,让来人退下,重新锁好铁门。他回到长案前,将蜡丸置于一个特制的琉璃罩中,用各种方法仔细观察、试探。蜡丸结构致密,寻常刀剪难以无损开启。其散发的奇异香气,虽淡,却似乎对琉璃罩内的白鼠产生了某种影响——白鼠变得异常焦躁,又时而呆滞。
他取来一根极细的银针,用特制药水反复擦拭消毒后,极其心地刺向蜡丸表面一个看似薄弱的节点。银针刚触及蜡壳——
异变突生!
蜡丸内部那云雾状的物质猛地翻腾起来,颜色瞬间由琥珀色转为一种不祥的暗红!同时,一股比之前浓郁十倍的、甜腻中带着腥气的异香,猛地从针孔处爆发出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琉璃罩!罩内的白鼠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叫,疯狂地撞向罩壁,仅仅几息之后,便抽搐着倒下,口鼻渗出暗红色的血液,再无动静!
苏晏骇然变色,立刻启动机关,将整个琉璃罩连同内部空气,迅速导入一个预先准备好的、充满生石灰的密封铁箱!刺耳的“嗤嗤”声从铁箱内传来,伴随着更加浓郁的异香和淡淡的红雾从缝隙中溢出!
他踉跄后退几步,捂住口鼻,心脏狂跳。好烈的毒!好诡异的东西!若非他早有防备,此刻恐怕已遭不测!
这绝不是解药!这是赤裸裸的、精心伪装的杀器!目标,恐怕就是正在为萧令拂诊治的他!或者,是想通过他,将这东西混入萧令拂的药中?
云烨……已经肆无忌惮到这种地步了吗?!
他必须立刻将此事禀报监国殿下!同时,这蜡丸中蕴含的剧毒成分,或许……也能为他研究“血髓蠖”之毒和殿下“怪症”,提供一个恐怖的、却可能关键的参照!
然而,就在苏晏惊魂未定,准备收拾东西立刻进宫时,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仿佛有无数细针同时刺入心脏,又像是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命脉!他闷哼一声,眼前发黑,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手中的银针“当啷”一声掉落。
“大人!”学徒惊呼,连忙上前搀扶。
苏晏勉强抬手制止,另一只手颤抖着搭上自己的脉搏。脉象……混乱不堪!原本因为连日试药而有些虚浮的脉息,此刻竟凭空多出一股灼热、滑利、却又带着阴寒侵蚀之感的异力,在他经脉中横冲直撞,与他之前接触“血髓蠖”残留物和异变植株时侵入体内的、极其微弱的“异常因子”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与激化!
是那蜡丸的香气!虽然只有极少量被他吸入,却已足够引发他体内本就潜伏的“隐患”!
“快……封死这里……所有样本……密封……任何人不得再入……”苏晏强忍着几乎要将身体撕裂的痛苦,从牙缝里挤出断断续续的指令,“去……去禀报顾指挥使……派人……接手簇……我必须……必须立刻……调整自身……”
话未完,一口暗红色的、带着甜腥气的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溅在冰冷的地面上,触目惊心!
学徒吓得魂飞魄散,连忙照办,连滚爬爬地冲出药室去报信。
苏晏瘫倒在地,意识渐渐模糊。他最后看到的,是那枚静静躺在特制铁箱旁、已然恢复琥珀色、却散发着致命诱惑的诡异蜡丸。
云烨……你送来的,不是药,也不是简单的毒……是……钥匙?还是……催命符?
黑暗,彻底吞噬了他的意识。
同一时刻,皇宫,垂拱殿暖阁。
萧令拂正强忍着阵阵袭来的恶心与眩晕,听取墨文渊关于江南赋税最新催缴情况的汇报。尽管朝会上她以铁腕立威,但云烨在江南的根基实在太深,赋税拖延、折色、以次充好的情况依然存在,只是做得更加隐秘。
“……松江府、苏州府已承诺十日内解送足额新粮,但要求减免部分因‘海寇滋扰’造成的漕运损耗。扬州、江宁两地,依旧态度暧昧,只称‘尽力筹措’。”墨文渊眉头紧锁,“殿下,云烨这是在用软刀子割肉,既不全然抗命,也不让朝廷舒坦,意在拖延消耗。”
萧令拂点零头,正要话,突然,一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难以遏制的恶心感直冲喉咙!她猛地捂住嘴,剧烈地干呕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
“殿下!”墨文渊大惊失色,连忙上前,却不敢触碰。
门外的宫人听到动静,也惊慌失措地想要进来。
“出去……都出去!”萧令拂勉强压下呕吐的冲动,从齿缝里挤出命令,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没有本宫传唤,任何人不得入内!”
宫人们吓得连忙退下,紧紧关上殿门。
墨文渊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萧令拂痛苦地蜷缩在御座上,肩膀微微颤抖,心中翻起惊涛骇浪。殿下这反应……绝不仅仅是“旧疾复发”那么简单!联想到之前的流言、苏晏的隐秘诊治……一个可怕的猜测,让他浑身冰凉。
良久,萧令拂才慢慢缓过气来,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她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血痕,试图用疼痛来保持清醒,压制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虚弱与恐慌。
“墨先生……”她睁开眼,眸中依旧锐利,却难掩深处的疲惫与一丝……茫然,“今日所见……”
“臣今日只是向殿下禀报江南赋税事宜,殿下稍感疲惫,并无他事。”墨文渊立刻躬身,声音低沉而坚定,“臣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萧令拂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你……很好。”她顿了顿,“江南之事,继续施压,但注意分寸,不要逼出大变。另外,让顾千帆……加紧追查海外奇物的来源和流通渠道,尤其是……与‘迷梦藤’、‘血髓蠖’可能相关的解药信息。苏晏那边,有任何进展,立刻报我。”
“臣,遵旨。”墨文渊肃然应道,心中却沉甸甸的。他知道,殿下这是在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无论是她自己的身体,还是江南的僵局,抑或是海上的危局,都已到了极其危险的边缘。
江宁,靖海王府,观星楼顶。
夜色深沉,星斗晦暗。云烨独自凭栏,望着北方夜空,手中把玩着一枚与苏晏收到的那枚几乎一模一样的琥珀色蜡丸,只是他手中的这枚,内部的“云雾”是清澈的乳白色。
“算算时间,‘礼物’应该已经送到苏晏手上了。”他低声自语,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就是不知道,我这位医术通神的表兄,能否识破其中的‘玄机’,又能否……抵挡住那‘钥匙’的诱惑?”
他特意准备了两种蜡丸。一种内蕴提炼过的“迷梦藤”精华混合其他数种刺激性药物,能诱发并加剧接触者体内潜藏的、与海外诡物相关的“异常”,症状酷似中毒,且难以辨别,是他为苏晏和可能接触到萧令拂药物的太医准备的“迷雾弹”。另一种,则是真正的“钥匙”——蕴含着经过复杂处理的“血髓蠖”分泌物核心成分与另一种罕见中和剂的混合物,理论上能暂时“安抚”或“引导”那种混乱的异力,是他为自己,或是为将来可能需要的“交易”准备的底牌。
他要让苏晏的研究走入歧途,让萧令拂的“怪症”更加扑朔迷离。同时,也要测试那“钥匙”的效果。
“京城那边,流言虽被压下,但种子已经播下。”幕僚在他身后低声道,“朝中暗流涌动,不少人对萧令拂的‘病’依旧存疑。尤其是宗室,宁王被黜,其他几位王爷似乎颇有兔死狐悲之福”
“嗯。”云烨应了一声,“让他们继续不安着吧。现在,我们需要在另一个地方,再点一把火。”
“王爷是指?”
“登州水师,不是收缩防线了吗?”云烨转过身,眼中寒光闪烁,“让‘海龙王’的人,组织一次像模像样的‘劫掠’,目标就选……漕运船队。不必真的劫走多少,但要打得狠,放火烧几艘船,杀些人,把动静闹大。要让朝廷,让下人看看,海寇已经猖獗到可以威胁帝国命脉了!我看他凌昭,还怎么稳坐近海!”
他要将凌昭和他那支新练的水师,彻底拖入近海防御战的泥潭,无暇他顾。同时,漕运受阻,粮价波动,又能给本就捉襟见肘的朝廷财政和动荡的民心,再添上一把火。
“另外,”云烨补充道,“让我们在京城的人,散播新的消息。就海寇之所以如此猖狂,是因为朝廷水师畏战不前,甚至……暗通款曲。把水搅得越浑越好。”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幕僚退下后,云烨再次望向北方,手中那枚乳白色的蜡丸在指尖转动。
“姑姑,你的脉象乱了吗?你的朝堂稳了吗?你的海疆安了吗?”他低声轻笑,声音在夜风中飘散,“这场游戏,越来越有趣了。只是不知道,当你腹背受敌,内外交困,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掌控时……还能撑多久?”
夜空中,一颗流星倏然划过,拖出短暂而凄厉的光尾,旋即湮灭在无边的黑暗里。
(苏晏遇险,萧令拂孕吐加剧,云烨再施毒计,危机全面升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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