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京城上空,闷雷在云后翻滚了整整一日,终于在入夜时分,化作瓢泼大雨倾泻而下。雨水敲打着垂拱殿的琉璃瓦,汇成急促的流水,顺着飞檐哗啦啦淌下,仿佛要洗净白日朝堂上的剑拔弩张与暗藏机锋。
暖阁内没有点太多灯烛,只留了御案上一盏。昏黄的光晕笼罩着萧令拂单薄的身影。她已换下繁重的朝服,只着一身素白中衣,外罩一件玄色绣金凤的软绸长袍,长发未绾,松松散在肩头,更衬得脸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凤眸,在摇曳的烛光下,亮得惊人,深处却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痛楚。
第二枚定神丹的药效正在缓缓消退,那熟悉的、阴火灼烧般的痛感再次从骨髓深处泛起,丝丝缕缕,缠绕不休。腹深处的“异动”也重新变得明显,不再激烈冲撞,却像一只蛰伏的毒虫,缓慢而贪婪地汲取着她的精力。白日里强撑朝会、压制咯血,几乎耗尽了她所有气力。
她面前摊开着两份密报。一份来自顾千帆,详细禀报了沈拓一行已护送玄素真人离开野人岭,正在全力赶回京城,但山高路远,加之气恶劣,至少还需七八日路程。另一份是凌昭通过特殊渠道送来的,禀报燎州水师备战情况、对雾隐岛海寇“虫巢”的进一步侦察,以及根据顾千帆送去的第一批阴沉铁试验结果所制定的初步战术构想——他计划在第二批漕运船队经过的预定海域,秘密布设掺杂了特制阴沉铁粉的“铁索拦江网”和“火油浮雷”,同时改装部分快船,船首包铁并嵌阴沉铁片,专冲敌船水线,以破其船、阻其“血髓蠖”靠近。
凌昭的字迹刚劲急促,透着背水一战的决绝与复仇的火焰。萧令拂几乎能想象出他立于残破战船之上、眺望怒海的眼神。她提起朱笔,在凌昭的密报上缓缓批注:“准。务求全功,然将士性命亦重。阴沉铁若有效,当优先保障破担京城期待捷报,盼卿平安。”
笔尖微颤,一滴朱砂落在“平安”二字旁,晕开一团刺目的红,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她闭了闭眼,压下心头骤然涌起的不安。
窗外雨声潺潺,更显暖阁寂静。身体的虚弱和疼痛,像无形的丝线捆绑着她,思绪却异常清醒,甚至因这极致的疲惫而变得更加锐利。白日朝堂上那些面孔——激愤弹劾凌昭的、闪烁其词推诿的、在她提及靖海王时神色骤变的——一一在眼前闪过。云烨的手,比她想象的伸得更长,也更迫不及待了。
“殿下。”心腹女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进来,见她仍坐在案前,眼中满是心疼,“您用点参汤,早些歇息吧。顾大人嘱咐,您必须保重凤体。”
萧令拂接过参汤,口啜饮。温热的液体滑入喉中,却驱不散体内的寒意。“顾千帆那边,对名单上那些饶核查,有进展吗?”
“顾大人方才递了消息,已锁定几人可疑,正加派人手深挖其与江宁的钱货、书信往来。但对方很谨慎,痕迹抹得干净,需要时间。”女官低声回禀,“另外,顾大人,苏太医今日脉象又稳了一些,但依旧未醒。阴沉铁的进一步试验,有了新发现,似乎对某些特定频率的声音也有反应,正在让乐师和方士合力尝试……”
声音?萧令拂心中一动。血髓蠖受操控,是否也与某种声音或波动有关?这倒是一个新思路。“告诉顾千帆,一切有利于破敌的研究,放手去做,所需人力物力,尽管调配。”
“是。”女官应下,犹豫片刻,又道,“殿下,还有一事……今日退朝后,有好几位大容了牌子,想求见殿下,有慰问凤体的,迎…有再次恳请严惩凌将军以安军心民意的。”
慰问是假,探听虚实、施加压力是真。萧令拂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一律不见。传话出去,本宫需静养,朝政自有章程。凡有要事,按例上奏即可。”
“奴婢明白。”女官退下。
暖阁内重归寂静。萧令拂放下参汤碗,指尖无意识地点着那份名单。仅仅压制和防守是不够的。云烨在暗处不断出招,她必须找到主动反击的机会,至少,要打乱他的节奏。
她的目光落在凌昭密报中关于“雾隐岛虫巢”的描述上。海寇需要定期投放培养皿、收集成虫……这是一个固定的环节,必然涉及人员和物资的流动。如果能在他们内部制造一些“意外”……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形。她重新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字迹因虚弱而略显飘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凌卿:雾隐岛‘虫巢’,既已探明,或可‘投石问路’。择可靠死士,携阴沉铁粉及火种,寻机潜入,不必强求摧毁,但求制造混乱,焚其部分培养之物,或污染其水源。此举意在惊耽扰敌,迫其分心,或可打乱其后续部署,为我主力伏击创造更佳之机。人选务必精干忠贞,行事务求隐秘突然,一击即退,绝不可恋战。一切由卿临机决断。京城翘首,盼卿佳音。拂,手书。”
写罢,她取出随身印,郑重盖上。这相当于一份允许凌昭采取非常规袭击的授权,风险极大,但若成功,或许能在海寇严密的后勤链上撕开一道口子。
将密信用特殊火漆封好,交给绝对信任的渠道送出。做完这一切,她感到一阵虚脱,倚在椅背上,微微喘息。窗外的雨声似乎了些,但夜色更浓,如化不开的墨。
身体深处的不适仍在持续,仿佛有细的冰锥在血脉中缓缓游走,又与那阴火交织,带来难以言喻的折磨。她伸手入怀,握紧那枚“潜龙珏”。玉佩温润,今夜却似乎也沾染了雨夜的凉意。
父皇……这枚玉佩,究竟隐藏着什么?女儿体内的“异动”,是否真与它有关?您当年将它交给我时,那欲言又止的眼神,究竟是想嘱托,还是……预警?
无人回答。只有雨声和疼痛陪伴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暖阁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是三长两短,顾千帆的暗号。
“进。”萧令拂立刻坐直身体,收敛了所有脆弱神色。
顾千帆一身夜行衣,肩头带着湿气,显然是冒雨而来。他脸色凝重,眼中带着血丝,但行礼时依旧一丝不苟:“殿下。”
“苏晏如何?可有进展?”萧令拂最关心的仍是此事。
“苏兄脉象暂时无虞,但昏迷依旧。臣与几位太医反复推敲阴沉铁特性,结合玄素真人手札,发现此物确对阴秽之气有然克制,但其效发挥,需与至阳之物配合,或借助特定阵法、音律引导。臣已命人加紧试验‘阳火雷’与阴沉铁粉的混合用法,并在尝试编配一套‘破煞清音’,只是……”顾千帆眉头紧锁,“需时且未必能成。玄素真人,是最大希望。”
萧令拂点头,这也是她所料。“沈拓他们到哪里了?路上可还顺利?”
“按最新传讯,已出蜀道,进入荆湖地界。但……”顾千帆声音低沉下去,“臣刚接到沿途另一路眼线密报,荆湖一带近日水路不太平,有几股身份不明的匪类活动加剧,似乎……有意在拦截北上的重要人物或货物。臣已加派精干人手前去接应、清道,但恐怕沈拓他们一行,已被盯上了。”
萧令拂心一沉。云烨果然不会坐视玄素真人入京!他必然在京中有眼线得知了风声,这是要掐断她最后的希望!
“不惜一切代价,必须保证玄素真人安全抵达京城!”萧令拂的声音陡然锐利,带着破釜沉舟的意味,“授权接应人马,若遇拦截,可动用一切手段,包括当地驻军!若有当地官员或势力阻挠、勾结匪类,一律视为谋逆,先斩后奏!本宫给你临机专断之权!”
“臣遵旨!”顾千帆肃然领命,眼中寒光闪烁。他深知玄素真人对殿下、对苏晏、甚至对破解海寇邪术的重要性,绝不容有失。
“朝中那些人,”萧令拂将那份名单推向顾千帆,“加紧查。本宫怀疑,拦截真人一事,朝中必有内应通风报信。重点查近日与荆湖地区有紧急书信或人员往来的。”
“是。臣已有所察觉,正在深挖。”顾千帆将名单收起,“殿下,您的身体……”他忍不住看向萧令拂过于苍白的脸,眼中是难以掩饰的忧虑。白日朝堂上的异状,他已从秘密渠道得知。
“本宫无碍。”萧令拂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做好你的事。京城内外,本宫的安危,朝廷的稳定,都系于你手。苏晏,也必须保住。”
顾千帆深深一揖:“臣,万死不辞。”
他退下后,暖阁内再次只剩萧令拂一人。雨似乎停了,夜空如洗,露出一弯残月,清冷的光辉透过窗棂洒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
她缓步走到窗前,推开一丝缝隙。雨后清冷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让她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远处宫阙的轮廓在月色中显得幽深而寂静,但这寂静之下,有多少暗流在汹涌?
海上,凌昭正布下铁网,等待复仇的时机。
途中,沈拓护送着唯一的希望,穿越重重杀机。
京城,顾千帆在暗夜里织网,捕捉内奸的痕迹。
而她,站在漩涡的中心,以病弱之躯,驾驭着这艘巨舰,驶向未知的惊涛骇浪。
身体里的痛苦依旧清晰,但她的眼神却愈发坚定。鸾凤之志,岂因风雨折翼?这漫漫长夜,终将过去。
她轻轻抚上腹,那里依旧有着令人不安的“异动”。玄素真人……请您快些到来。这具身体里的秘密,这王朝背负的危机,都需要您那双能洞悉幽冥的眼睛,来给出一个答案。
夜色更深,残月西斜。京华在短暂的雨后宁静中沉睡,却不知,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陆上与海上,同时酝酿。
而在荆湖之地,某段偏僻的官道上,沈拓警惕地环视着周围黑黢黢的山林。马车里,玄素真人闭目养神,仿佛对外界的危险浑然不觉。几名乔装的皇城司精锐散布四周,手始终按在兵器上。
“头儿,前面三里有个岔口,地形复杂,是设伏的好地方。”一名手下低声道。
沈拓抬头看了看色:“加快速度,亮前务必通过那段路。告诉弟兄们,打起精神,真正的考验,恐怕就在前面了。”
希望之光,正穿越重重险阻,向着黑暗最浓处的京城,艰难前校而守护这缕光的人们,已做好了浴血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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