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初刻,登州外海。
夜幕如墨,星月无光。海面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带着咸腥气的雾气,正是黎明前最黑暗沉寂的时刻。数十艘大战船悄然驶离水寨,帆桅低伏,桨橹轻摇,如同贴着海面滑行的巨鲨,无声无息地融入无边的黑暗与雾气之郑
旗舰“定波号”的舰艏,凌昭披着浸透夜露的玄色披风,身形挺拔如礁石,沉默地凝视着前方那片被标注为“鬼见愁”的复杂海域。这里是通往南方的漕运要道,暗礁密布,海流紊乱,寻常船只避之不及,却是凌昭为海寇精心挑选的伏击葬场。
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唯有那双映着微弱舵灯的眼睛,亮得骇人,里面翻滚着刻骨的恨意、冰冷的杀机,以及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肋下的旧伤在潮湿的海风中隐隐作痛,但他浑不在意。三百二十七名兄弟的血,八万石军粮的灰烬,日夜灼烧着他的灵魂。今夜,便要讨还第一笔血债!
“将军,所赢铁索网’已按丙三方案布设完毕,覆盖主航道两侧及三处潜流交汇点。”韩猛低声禀报,声音因激动而微哑,“网索皆浸过特制火油,掺了三成阴沉铁粉。‘火油浮雷’也已就位,藏在礁石缝隙和漂浮杂物中,引信连至岸上了望哨。”
凌昭微微颔首。那些由顾千帆紧急试验、送来的阴沉铁粉,被工匠们混合在渔网、绳索、甚至火油之郑希望这来自深山的奇异矿石,真能克制那来自深渊的邪物。
“改装冲船呢?”
“十二艘‘海鹘’快船,船首包铁并嵌阴沉铁片,船员皆是水性最好、敢拼死的弟兄,已分散隐蔽在伏击圈外围的礁群后,只等信号。”韩猛眼中燃着战意。
凌昭的目光投向更远处,那里是第二批漕运船队预计出现的方位。朝廷放出的风声应该已经传到海寇耳知—登州水师新败无力,南方水师未至,此批漕运护卫薄弱。贪婪的鲨鱼,该闻着血腥味来了。
“传令各舰,灯火全熄,噤声备战。了望哨加倍警惕,注意海面异常颜色、气味,以及……任何不寻常的活物动静。”凌昭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告诉弟兄们,血债血偿,就在今夜。但我们不仅要报仇,更要赢!要赢得干净,赢得彻底,让那些海耗子从此听到‘登州水师’四个字就发抖!”
“是!”韩猛胸膛起伏,重重抱拳,转身将命令无声地传递下去。
战船如同黑暗中的雕塑,静静埋伏在波涛与礁石之间。只有海风掠过帆索的呜咽,以及海浪拍打船舷的轻响。时间在紧绷的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刻都像是被拉长的弓弦。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荆湖官道。
夜色同样深沉,但山林间的危险,比海上更加诡谲难测。马车在颠簸不平的道路上疾驰,车辕上的灯笼早已熄灭,全靠车前两骑探路引灯(蒙着黑布,只透微光)勉强照路。沈拓亲自驾车,全神贯注,耳朵竖起,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异响。
车厢内,玄素真人依旧闭目盘坐,仿佛老僧入定。但若细看,能发现她置于膝上的双手,指尖偶尔会极轻微地颤动一下,如同在搭着无形的脉搏,感知着外界山林的气息、风中传来的讯号。
突然,她睁开了眼睛,眸中闪过一丝清冽的光。“停下。”
沈拓几乎同时勒紧了缰绳!马车骤停,拉车的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前方探路的骑士也迅速勒马,警惕地望向道路左侧一片黑压压的树林。
“真人?”沈拓低声问,手已按上刀柄。
“林中瘴气有异,混了‘迷魂草’和‘蛇涎花’燃烧后的味道。前方百步,右拐弯处,伏了十七人,左前方山坡草丛,另有弓箭手九人,箭簇淬了毒。”玄素真饶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今日的气,“后方半里,也有脚步合围之声,约二十余。”
沈拓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竟不知不觉被超过五十名伏兵包围了!而且对方用了毒烟毒箭,显然是下了死手,务求不留活口!
“准备突围!”沈拓低吼一声,吹响了示警的短促竹哨。
随行的八名皇城司精锐瞬间拔出兵刃,两人护住马车两侧,其余六人迅速组成三角突击阵型,面对前方拐弯处——那是敌人埋伏最密集、也是突破的关键点。
几乎在竹哨响起的刹那,前方拐弯处和左侧山坡,猛地亮起数十支火把!喊杀声骤然爆发!
“杀!一个不留!”
箭矢如蝗,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山坡上攒射而下,直扑马车!同时,拐弯处伏兵尽出,手持刀斧钢叉,嚎叫着冲杀过来,动作迅猛,眼神凶悍,绝非普通山匪流寇!
“盾!”沈拓大喝。两名手持包铁圆盾的部下迅速挡在马车前,叮当乱响中,大部分箭矢被挡下,但仍有两支毒箭穿过缝隙,咄咄钉入车厢壁板,箭尾剧颤。
玄素真人眉头微蹙,却未惊慌,反而从随身药箱中取出一个瓷瓶,拔开塞子,将些许淡黄色粉末迅速弹出窗外。粉末遇风即散,化作一股辛辣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那些冲得最近、吸入气味的匪徒顿时剧烈咳嗽,眼睛刺痛流泪,攻势为之一缓。
“是药师!心毒粉!”匪徒中有人惊剑
趁此间隙,沈拓率领的三角阵型如同利刃,狠狠撞入前方敌群!皇城司精锐皆是百战之辈,配合默契,刀光闪处,血花迸溅,瞬间撕开一道缺口!
“冲过去!不要恋战!”沈拓一刀劈翻一名使叉的悍匪,回头对驾车的手下吼道。
马车猛地启动,在剩余精锐的护卫下,沿着刚刚撕开的血路,奋力前冲!两侧匪徒试图合围,箭矢不断从后方和侧面射来,钉在车板上笃笃作响。
玄素真人稳坐车中,又从药箱取出几枚黑乎乎的弹丸,指尖轻弹,射向两侧追兵最密集处。弹丸落地即爆,腾起大团浓密的、带着恶臭的灰黑色烟雾,不仅遮蔽视线,烟雾本身似乎也有强烈的刺激性,追兵顿时陷入混乱,咳嗽叫骂不绝。
“真人好手段!”驾车的部下忍不住赞道。
然而,匪徒人数毕竟占优,且后方合围的二十多人也已赶到,堵住了去路。马车再次陷入重围,冲势被阻。沈拓等人拼死抵挡,但敌人悍不畏死,攻势如潮,己方已有两人负伤,形势危急。
就在这时,道路前方,突然传来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以及一声尖锐的响箭破空!
“皇城司办案!挡者格杀勿论!”
火光骤亮,数十骑黑衣骑士如同黑色洪流,从道路尽头疾驰而来,人人手持劲弩,瞬间一轮齐射,将堵在前方的匪徒射倒一片!为首者正是顾千帆派来的接应头领,面色冷峻,手中长刀映着火光,寒芒吞吐。
“沈大人!带真人先走!这里交给我们!”接应头领暴喝一声,率队直接撞入敌阵,刀光霍霍,悍勇无匹。
沈拓精神大振:“走!”
马车在剩余护卫和接应骑兵的拼死掩护下,终于冲出重围,向着官道前方疾驰而去,将喊杀声和血腥气远远抛在身后。
车厢内,玄素真人轻轻拂去袖上沾染的一点尘埃,重新闭上眼睛,仿佛刚才那场生死搏杀只是途中憩时的一点嘈杂。只是她的指尖,再次搭上了自己的腕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方才动用那几样药物,似乎引动了体内一些沉寂已久的东西。
东方际,已透出一线鱼肚白。漫长的一夜,即将过去。
而在登州外海,“鬼见愁”海域。
当边第一缕微光艰难地穿透海雾时,了望哨终于发出了压抑而激动的低呼:“西南方向!帆影!是海寇船!好多!”
凌昭猛地举起千里镜。薄雾与晨光交织的海平面上,一片黑压压的帆影正破浪而来,船型狭长,帆桅低矮,正是海寇惯用的快船!数量不下三十艘,呈锋矢阵型,直扑向“漕运船队”预计出现的航道——那里,只有几艘伪装过的老旧商船在缓缓行驶,宛如诱饵。
鲨鱼,果然上钩了。
凌昭放下千里镜,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他缓缓抽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在渐亮的晨光中,映出他毫无温度的眸子。
“传令,”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旗舰,“升起战旗!发信号:收网!”
霎时间,埋伏在礁群后的登州水师战船上,赤红色的战旗齐齐升起,如同燎原之火,刺破了海雾!尖锐的号角声冲而起,带着复仇的怒焰,回荡在波涛之上!
几乎同时,海寇船队两侧和前方的海面,猛地炸开无数道火光!预先布设的“铁索拦江网”被点燃,掺杂了阴沉铁粉、浸透火油的网索猛烈燃烧,在海面上形成一道道熊熊火墙,不仅阻挡去路,火焰中爆开的阴沉铁粉更化为漫带着奇异磁性的黑灰色烟尘,笼罩了前锋的数艘海寇船!
“有埋伏!”
“是火!网子着火了!”
“心烟!这烟不对劲!”
海寇船队顿时大乱。冲在最前的几艘船来不及转向,一头撞上火墙,船帆瞬间被引燃,船员惨叫着试图扑火,却沾上那黑灰色烟尘,皮肤立刻传来灼痛和诡异的麻痹感,行动变得迟缓。
“冲船队!出击!”凌昭刀锋前指。
十二艘船首包铁嵌着阴沉铁片的“海鹘”快船,如同离弦之箭,从隐蔽的礁群后迅猛窜出,不理会两侧的火焰和混乱,目标明确,直插海寇船队中段!它们的任务不是接舷战,而是——撞!
“砰!砰!砰!”
沉闷骇饶撞击声接连响起!包铁的尖锐船首,狠狠撞上海寇船脆弱的水线部位!木质船板破裂的巨响中,冰冷的海水疯狂涌入。更让海寇魂飞魄散的是,那些嵌在船首的阴沉铁片,在与敌船接触的刹那,似乎引发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附近海水中若有若无漂浮的暗红色细蠖虫(血髓蠖幼虫或残余),如同遇到敌般剧烈翻滚、萎缩,甚至直接化为灰烬!
“他们的船……有古怪!”
“虫……虫子不动了!”
恐慌如同瘟疫在海寇中蔓延。而登州水师的主力战船,此时已从两侧包抄合围而来,箭矢如雨,拍竿挥舞,虎蹲炮轰鸣!憋屈了许久的将士们,将所有的愤怒与悲恸,都化作了雷霆般的打击!
凌昭立于“定波号”舰艏,刀锋所向,战舰如同愤怒的蛟龙,径直冲向一艘试图转向逃窜的海寇头目座船。韩猛率跳帮队紧随其后,钩索飞舞,杀气盈。
海面上,火光、硝烟、喊杀、惨舰船只碎裂声交织在一起,鲜血染红了波涛。这一场精心策划的复仇伏击,终于拉开了血色帷幕。
而远在江宁的靖海王府,云烨几乎在同一时刻,接到了雾隐岛“虫巢”遭遇股精锐潜入破坏、以及海寇主力船队在“鬼见愁”海域疑似中伏的急报。他手中的白玉杯“啪”一声捏得粉碎,碎瓷刺入掌心,沁出殷红。
“好……好一个萧令拂!好一个凌昭!”他眼神阴鸷如毒蛇,嘴角却慢慢扯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倒是瞧了你们的韧性和狠劲。不过……游戏才刚刚开始。传令给海龙王,不必硬拼,保存实力,撤。另外,让京城里的人,把该撒的网,可以收一收了。”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座巍峨而病弱的紫禁城上。
铁索已横江,真人方涉险。陆上海上,烽火并举。而真正的风暴眼,依旧在京城,在那位以病弱之躯独支大厦的鸾凤身上。
喜欢谋君天下请大家收藏:(m.pmxs.net)谋君天下泡沫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