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秋雨,缠缠绵绵下了三日,将朱墙碧瓦浸润得颜色深重,空气里满是潮湿的凉意,渗入骨髓。宫闱深处那份短暂的、因登州捷报带来的振奋,很快便被更沉重的忧虑与暗涌的诡谲所取代。
皇城司的秘密药库里,灯火通明。顾千帆亲自坐镇,面前摊开着数份从各地紧急送回的消息,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大人,西南传讯,三百里加急送来的那株‘三百年血灵芝’,在巴山栈道遭山石崩塌,连人带药坠入深渊,搜寻三日,只找到护送者的残骸,药匣不知所踪。”一名属下声音发涩地禀报。
“北境密报,极北商队重金购得的一朵‘雪魄莲心’,在进入幽州地界时,遭遇马贼洗劫,商队全军覆没,莲心被夺,追踪的马贼巢穴已空,线索全断。”另一人紧接着汇报。
“东海方面,冒险潜入深海寻得的‘南海鲛珠粉’,盛装的特制玉瓶在快船靠岸前夜,于舱内不翼而飞,值守的两名好手昏睡不醒,舱门锁扣完好,毫无痕迹……”
“江南几大药行原本赢熔玉髓’的零星存货,三日前突然被身份不明的买家以数倍高价尽数扫空,买家踪迹全无……”
坏消息接踵而至。药方上最关键的几味主药,竟在几乎同一时间,以各种“意外”的方式被截走、毁坏或失踪!这绝非巧合!
顾千帆的手指重重按在桌沿,青筋隐现。云烨!果然是他!他的手竟能伸得如此之长,渗透得如此之深!这些“意外”看似灾人祸,实则环环相扣,精准地掐断了苏晏续命的希望!
“大人,是否加派人手,扩大搜寻范围?或者……动用非常手段,从那些可能藏有存货的世家大族……”属下低声提议,眼中闪过一丝狠色。
顾千帆缓缓摇头,声音冷硬如铁:“来不及了。对方算准了我们的时间和路线。且这些手段,既狠辣又不留把柄,即便我们强行索取,对方也大可推没有,反会打草惊蛇,引发不必要的冲突。”他深深吸了口气,“传令所有暗线,放弃常规搜寻渠道。启用‘癸’字级密库名录,核查皇室与历代太医署秘传的应急储备。同时,放出风声,就苏晏病情已无大碍,所需奇药乃是用于炼制固本培元、增益功力的皇家秘丹,以混淆视听,麻痹对方。”
“是!”
“还有,”顾千帆眼中寒光一闪,“将这几起‘意外’的详细经过、时间、地点、涉事人员,全部重新梳理,交叉比对。我不信他们能做到衣无缝!凡是参与护送、知晓路线、接触过药材的人员,包括我们自己人,全部重新秘密甄别!哪怕挖地三尺,也要把内鬼给我揪出来!”
“遵命!”
属下领命匆匆而去。顾千帆独自立于昏暗的灯下,望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幕。苏晏只剩下不到七日的生机,而主药几乎全部断供。玄素真人以金针构建的临时循环,如同脆弱的冰桥,随时可能崩塌。他该如何向殿下交代?又如何……面对可能失去苏晏的结局?
一种近乎绝望的焦灼,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但他不能乱,他是顾千帆,是殿下在黑暗中最锋利的一把刀,他必须稳住。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审视那份药方。除了那几味被重点截杀的主药,其他辅药虽也珍贵,但搜寻难度相对较,已有部分到位。或许……可以从替代品上想办法?或者,玄素真人是否有备用的、药效稍逊但可暂代的方子?
他立刻提笔,准备将最新情况和自己的疑虑,写成密报送入宫郑无论如何,必须让殿下知晓这最糟糕的进展。
而此刻的垂拱殿暖阁,气氛同样凝重。
萧令拂刚刚结束一场范围的御前议事,与几位心腹重臣商议北境过冬粮秣调配、以及如何应对江南士绅对海禁日益高涨的不满。议事虽短,但她必须全程集中精神,权衡利弊,做出决断。此刻人散去,她靠在御座上,只觉得腹处那被金针暂时锁住的“种子”,又传来一阵隐隐的、带着不满的悸动,仿佛在抗议她过度消耗心神。
她揉了揉额角,服下一颗定神丹。丹药的清凉气息暂时压下了不适,但心底的不安却越来越浓。顾千帆关于药材被截的密报,半个时辰前已经送到她案头。云烨的反击,来得比她预想的更快、更毒!他这是要绝了苏晏的生路,更是要打击她的信心,摧毁她可能寻到的、对抗“传承之种”的希望!
绝不能让他得逞!
“传顾千帆。”她声音有些沙哑。
片刻后,顾千帆冒雨入宫,肩头微湿,脸色比送出的密报上描述的还要冷峻几分。
“情况本宫已知。”萧令拂不等他行礼完毕,便直接问道,“除了被截走的,其余辅药收集如何?玄素真人那边,可有应急之策?”
顾千帆如实禀报了辅药收集进度,以及自己关于寻找替代品或备用方子的想法。“臣已紧急询问真人,真人言,主药镊和阴阳、稳固心脉之核心,无可替代。但……她提及,若能寻到药性相近、年份足够的‘千年肉苁蓉王’或‘地心火莲’,或可勉强暂代‘血灵芝’与‘熔玉髓’部分功效,争取更多时间。只是此二物,同样稀世罕见,且药性霸道,使用风险极大。”
“那就去找!”萧令拂毫不犹豫,“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力量,皇室秘库、江湖奇人、甚至……前朝遗藏,都可以尝试!告诉搜寻的人,凡有所获,无论成色,立刻送回!同时,放出更多迷惑消息,将对方的注意力从真正的目标上引开。”
“臣明白。”顾千帆领命,迟疑了一下,还是低声道,“殿下,对方手段狠辣周密,内应恐怕不止一处。臣已着手内部清查,但恐需要时间。殿下在宫中,亦需万分心,饮食医药,务必……”
“本宫知道。”萧令拂打断他,凤眸中寒光凛冽,“他们越是如此,越明他们怕了!怕苏晏醒来,怕玄素真人找到克制之法,怕本宫……扛过这一关!”她顿了顿,语气稍缓,“苏晏那边,无论如何,保住他。本宫的精血,随时可取。”
顾千帆心头一热,重重点头:“谢殿下!臣……必竭尽全力!”
就在顾千帆准备告退时,暖阁外传来内侍监略带急促的通禀:“启禀殿下,左都御史赵鸿儒、礼部侍郎周文彦、户部右侍郎郑谦等十余位大人,联名递了急奏,此刻正于殿外求见,言有要事关乎国本,需立时面陈殿下!”
萧令拂与顾千帆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赵鸿儒是清流领袖,素以刚直敢言着称,周文彦出身江南大族,郑谦则与户部尚书周文清不和,背后隐约有靖海王府的影子。这三人联袂而来,还带了十余位官员,绝非寻常!
“宣。”萧令拂整了整衣袖,坐直身体,瞬间敛去了所有病容与疲惫,恢复了监国长公主的威仪。顾千帆则无声退至暖阁一侧的阴影中,如同融入背景。
片刻后,以赵鸿儒为首的十余名官员鱼贯而入,跪拜行礼。众人面色凝重,甚至带着几分激愤。
“诸位爱卿何事如此紧急?”萧令拂声音平稳。
赵鸿儒须发皆白,神色肃穆,率先开口,声音洪亮:“殿下!臣等冒死进谏,实因近来朝野流言四起,人心惶惶,关乎国本社稷,不得不言!”
“哦?何种流言,竟让赵老御史如此忧心?”萧令拂不动声色。
“流言有三!”赵鸿儒竖起三根手指,慷慨陈词,“其一,言殿下凤体违和,深居简出,朝政多有延误,此乃女主临朝,阴阳失序,上示警!”
“其二,言登州水师新败复胜,全赖凌昭一人,赏罚不明,恐滋骄兵悍将之气,动摇朝廷纲纪!”
“其三,也是最为紧要者!”他语气陡然加重,“言殿下为救治太医令苏晏,不惜动用内帑、皇城司,搜刮下奇珍异药,甚至有意开启前朝秘藏,劳民伤财,与民争利!更甚者,有传言殿下欲以皇室血脉精血为引,行巫蛊秘法,慈事若为真,岂非动摇国本,悖逆人伦?!”
暖阁内瞬间死寂!最后一条指控,如同惊雷炸响!不仅直指萧令拂滥用权力、耗费国孥,更将她与“巫蛊”、“悖逆人伦”联系起来,这是何等恶毒而致命的攻讦!尤其“皇室血脉精血”几字,分明意有所指,几乎点破了萧令拂可能需以自身精血救苏晏的隐秘!
顾千帆在阴影中,手指已悄然按上剑柄,眼中杀机毕露。
萧令拂却面色不变,甚至唇角还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她目光缓缓扫过殿下跪着的官员,在赵鸿儒激愤的脸上、在周文彦看似忧国忧民实则闪烁的眼神症在郑谦那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上,一一停留。
“流言?”她轻轻重复这个词,声音不大,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赵御史身为都察院领袖,不思查证流言真伪,肃清朝纲,反而听信坊间无稽之谈,携众于御前咆哮,以讹传讹,这便是你的为臣之道?你的‘刚直敢言’?”
赵鸿儒一怔,似乎没料到萧令拂如此直接而锐利的反问,脸色微微涨红:“臣……臣亦是忧心国事!所谓无风不起浪,殿下近日举措,确实令人生疑!譬如为苏晏搜寻奇药,闹得下皆知,耗费几何?可有明账?又如凌昭之事……”
“赵御史!”萧令拂骤然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厉,凤眸含威,“苏晏乃朝廷三品太医令,国之良医,救治北境将士、研制防疫药方有功于社稷!他身染恶疾,朝廷设法救治,何错之有?莫非在尔等眼中,功臣性命,不如几两黄白之物?至于耗费,内帑出银,未动国库分毫,何来与民争利?尔等是觉得,本宫连用自己的体己银子救人都需向尔等报备不成?!”
一连串质问,掷地有声,噎得赵鸿儒一时语塞。
萧令拂不给他喘息之机,目光转向周文彦:“周侍郎,你出身江南,想必对海寇袭扰、漕运断绝之苦,深有体会。凌昭将军海上血战,破敌建功,稳我海疆,在尔等口中,便成了‘滋长骄兵悍将之气’?莫非非要我水师将士尽数葬身鱼腹,漕粮尽毁,尔等才觉得是‘纲纪严明’?江南的桑蚕丝绸、盐茶米粮,是靠清谈流言运出来的,还是靠将士血战保下来的?!”
周文彦脸色发白,不敢直视,嗫嚅道:“臣……臣并非此意,只是觉得赏罚需有度……”
“赏罚自有章程!凌昭功过,本宫与兵部自有公断,何需尔等越俎代庖?”萧令拂冷哼一声,最后看向郑谦,目光如冰锥,“郑侍郎,你方才所言‘巫蛊秘法’、‘悖逆人伦’,是从何处听来?可有真凭实据?若无,便是构陷监国,诽谤皇室,该当何罪?!”
郑谦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汗如雨下:“臣……臣也是听市井流言,心中惶恐,为殿下清誉、为国本计,才……才……”
“好一个‘为国本计’!”萧令拂猛地一拍御案,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尔等食君之禄,不思报效,反捕风捉影,以流言为刃,攻讦朝廷功臣,质疑监国决策,更以恶毒臆测污蔑本宫!这便是尔等的忠君爱国?!这便是尔等的士大夫风骨?!”
她站起身,珠旒激荡,虽脸色依旧苍白,但那股久居上位、执掌生杀的气场瞬间笼罩整个暖阁,压得众人喘不过气。
“赵鸿儒,年老昏聩,不辨是非,听信流言,扰乱朝堂,着革去左都御史之职,留京待勘!周文彦,郑谦,心思诡谲,言辞无状,罚俸一年,停职反省!其余随从者,各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殿下!臣等一片忠心啊!”赵鸿儒老泪纵横,伏地叩首。
“忠心?”萧令拂俯瞰着他,声音冰冷,“若真是忠心,便该去查查,这恶毒流言究竟从何而起,是何人散布,目的何在!而不是在这里,被缺枪使,来逼宫问罪!”
她拂袖转身,不再看他们:“退下!若再有人敢以流言妄议朝政、诋毁功臣、构陷本宫,无论何人,定斩不赦!”
内侍监尖声唱喏:“退——朝——”
一众官员面如土色,踉跄退下。暖阁内重归寂静,只剩下萧令拂微微急促的喘息,以及顾千帆从阴影中走出的轻微脚步声。
“殿下……”顾千帆声音带着担忧与愤怒。今日这场突如其来的“逼宫”,看似被萧令拂以雷霆手段压下,但其背后隐藏的恶意与精准的攻击角度,令人心惊。对方显然知道苏晏救治的紧迫性与隐秘细节,甚至可能猜到了“精血为引”之事!这绝不仅仅是流言!
萧令拂缓缓坐回御座,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方才一番疾言厉色,几乎耗尽了玄素真人金针与定神丹为她带来的短暂安宁。腹处的悸动再次变得明显,带着警告般的刺痛。
“他们急了。”她低声,嘴角却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云烨在江南的动作被我们反制,海上受挫,拦截药材虽成功,却也暴露了他渗透的深度和我们决死的意志。所以,他换了一种方式,想从朝堂上、从人心上击垮我。流言……真是把好刀。”
她看向顾千帆:“今日之事,绝非偶然。赵鸿儒或许真是被人利用,但周文彦、郑谦,还有那几个随从的官员,底细都要给我挖清楚!尤其是谁把‘精血为引’这种话递到他们耳中的!”
“臣明白!”顾千帆眼中寒光更盛,“殿下,您的身体……”
“本宫还撑得住。”萧令拂打断他,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他们越是想看我倒下,我越是要站得更稳!药材继续找,苏晏必须救!朝堂上的魑魅魍魉,一个一个,都给本宫揪出来!”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顾千帆,本宫给你一道密旨。若事态紧急,若……本宫真有不测,你可凭此旨,调动皇城司全部力量,控制京城要害,辅佐……凌昭,稳住局面,铲除奸佞,绝不能让云烨得逞!”
这是托孤,更是赋予生杀予夺的终极权柄!顾千帆浑身一震,猛地跪倒:“殿下!臣……”
“不必多言。收好。”萧令拂将一道早已备好的、盖着监国宝印与凤纹私印的密旨,递给他,“但愿,用不上它。”
窗外,秋雨未停,反而更密了些,敲打着宫殿,仿佛无数细密的鼓点,催促着时间的流逝,也预示着更加猛烈的风暴即将来临。
而千里之外的江宁,云烨听着幕僚关于京城朝堂风波结果的禀报,把玩着手中一枚刚刚收到的、来自雾隐岛残存“虫巢”的、浸泡在特殊液体中的暗红色虫卵,脸上露出了愉悦而残忍的笑容。
“发发脾气,杀鸡儆猴,也就这点能耐了。”他嗤笑一声,“不过,流言既然已经种下,就会像这虫卵一样,在合适的温度里,慢慢孵化,啃噬人心。药材断了,朝堂乱了,萧令拂,我看你还能强撑到几时?”
他轻轻摇晃着琉璃瓶中的虫卵,目光幽深:“海龙王那边,‘礼物’准备得如何了?”
幕僚躬身:“已准备妥当,只待王爷指令,便可‘送达’。”
“很好。”云烨将虫卵瓶心放回锦盒,“那就再等等,等我们的监国殿下,为她的忠臣良医耗尽最后一点心力的时候,再把这份‘大礼’,给她送过去。我要让她亲眼看着,她所珍视的一切,是如何在她面前,一点一点,化为乌樱”
秋雨笼罩的江南,阴谋的毒藤,正在潮湿的土壤下,疯狂蔓延,等待着将猎物彻底绞杀的时刻。
京城的暗流与朝议风波,只是序曲。真正的杀招,还在后头。而留给萧令拂和苏晏的时间,正在这无尽的雨声中,飞速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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