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素真人踏入那间位于皇城司秘密安全屋深处的静室时,空气里弥漫着比萧令拂暖阁更浓郁的苦药味,以及一种……仿佛冰层下暗流涌动的、极不稳定的寒意。
苏晏依旧躺在榻上,昏迷不醒。脸色不再是之前的死白,反而透出一种不祥的、仿佛冰玉般的半透明质感,隐隐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细血管。他的呼吸微弱而绵长,胸膛几乎不见起伏,若非榻边几上那碗始终温着的参汤偶尔被顾千帆亲自用银匙喂下几滴,几乎会让人以为这是一具精心保存的尸体。
顾千帆亲自守在这里,寸步不离。他眼下阴影深重,下颌冒出青色的胡茬,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清明,如同守在濒死同伴身边的孤狼。见到玄素真人,他立刻起身,无声地拱手一礼,让开榻前的位置。
玄素真人微微颔首,没有多言,径直走到榻边。她没有立刻诊脉,而是先俯身,仔细查看苏晏的面色、眼睑、口唇,甚至轻轻拨开他的衣襟,看了看心口位置的皮肤——那里,隐约有一片极其淡薄的、仿佛霜花凝结般的青白色印记。
她眉心的蹙痕加深了。随即,她从药箱中取出一枚细如牛毛、长约三寸的玉针,针尖泛着幽蓝的寒光。她将玉针轻轻悬于苏晏眉心上方,凝神不动。
奇异的景象出现了。那枚玉针竟无风自动,针尖微微震颤起来,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如同冰晶摩擦般的细微嘶声。而针身上,渐渐凝结出一层极薄的白霜。
“寒毒深种,异气盘踞心脉,又以金针秘法强行封冻,自成冰狱,护住一线生机。”玄素真人收回玉针,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让顾千帆的心沉了下去。“此法凶险至极,如同刀尖跳舞。封冻之力稍有松动,寒毒与异气瞬间反噬,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而封冻过久,生机亦会随之湮灭。”
她终于坐下,三指搭上苏晏的腕脉。这一次诊脉的时间,比在萧令拂那里更长。玄素真饶脸色也越发凝重,甚至额角隐隐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仿佛在苏晏那几乎停滞的脉搏下,触摸到了一片狂暴而混乱的战场——冰与火的冲撞,生与死的绞杀,还有一丝极其隐晦、却让她无比熟悉的、属于“生机”的独特脉动……与萧令拂体内那“种子”的波动,有着某种同源而异质的气息!
许久,她收回手,闭目沉吟片刻,才缓缓睁开眼,看向顾千帆:“他中的‘钥’,引动的是自身功法修炼时,无意中吸纳的、与‘传承之种’同源的地戾气所化之‘异气’。此气阴寒歹毒,本潜伏于脏腑深处,被‘钥’激发后,与苏晏自身修炼的‘少阳真气’激烈冲突,导致经脉寸断,气血逆校”
她顿了顿,继续道:“苏晏确是医道奇才,绝境之下,竟能想到以‘玄冰魄’这等至寒之物为引,将自身连同那异气一同冰封,强行中止冲突,保住心脉不绝。但这只是饮鸩止渴。冰封之内,冲突仍在缓慢进行,不断侵蚀他的根基。且那‘钥’的引动之力并未消失,如同埋藏的火星,随时可能再次引爆。”
顾千帆喉结滚动,声音干涩:“真人……可有解法?”
玄素真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扁玉盒,打开,里面是九枚长短不一、颜色各异、非金非玉的细针。针身镂刻着极其细密的符文,在室内昏黄的光线下,流转着暗淡而神秘的光泽。
“这是‘九转还阳针’。”玄素真人指尖拂过针匣,眼中掠过一丝追忆与凝重,“老身师门所传,本用于吊命续魂,亦可疏导阴阳逆乱之危症。但苏晏情况特殊,冰封之局已成,强行解冻或施针,稍有差池,便是瞬间崩溃。”
她抬眼看向顾千帆:“若要救他,需行险眨需先以金针渡穴,极其缓慢、细微地引导‘玄冰魄’的寒力,在他体内构建一个临时的、更精密的‘循环’,将冲突的寒毒与异气暂时疏导、分隔。同时,辅以特殊药物,从外部温和渗透,中和部分戾气,滋养其几乎枯竭的生机。待其体内冲突稍缓,冰封稍解,脉象出现一丝转机时,再以‘九转还阳针’为核心,尝试拔除异气根本,重塑经脉。”
“此法……有几成把握?”顾千帆问得直接。
玄素真人沉默了一下:“三成。若一切顺利,辅药齐全,或许可增至五成。但期间任何变故——他自身意志不支、药力冲突、外界干扰、甚至时辰气候有异——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立刻殒命。”
三成……五成……
顾千帆的拳头在身侧攥紧,骨节咯咯作响。他死死盯着榻上无知无觉的苏晏,仿佛要将他从鬼门关瞪回来。苏晏不仅是殿下的希望,更是他相交多年、亦师亦友的挚交!他无法想象若苏晏就此……
“所需何药?”他最终只问出这四个字,声音嘶哑。
玄素真人取过纸笔,笔走龙蛇,迅速写下一张药方。顾千帆接过,目光扫过,心头便是一紧。上面所列,如“三百年以上成形血灵芝”、“极北雪魄莲心”、“南海鲛人泪所化明珠粉”、“地火深处伴生的熔玉髓”……无一不是世间罕英可遇不可求的奇珍异宝!更有几味,如“未受浊气污染的晨曦第一滴露”、“子夜阴阳交泰时盛开的幽冥花”,根本是近乎传中的东西!
“这……有些药材,恐怕……”顾千帆眉头紧锁。
“必须齐全,缺一不可。尤其是血灵芝、雪魄莲心、熔玉髓,镊和阴阳、稳固心脉的主药,无可替代。”玄素真人语气毫无转圜余地,“老身会先以金针为他构建临时循环,再施以现有药物延缓恶化,但若无主药,此法最多只能维系他十日生机。十日之后……”她未尽之言,不言而喻。
十日!顾千帆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紧迫。他立刻将药方心收起,沉声道:“臣立刻去办!倾尽皇城司与内库之力,搜寻下!”
“还有一事,”玄素真人叫住他,“苏晏体内异气与殿下所怀‘种子’同源,救治过程中,或可尝试以殿下指尖精血数滴为引,以其血脉中蕴含的、更为纯粹的‘生机’之力,温和引导苏晏体内混乱的气息。但这需殿下自愿,且必须在老身施针引导下进行,否则可能反深下。”
顾千帆心中一凛。殿下如今自身难保,精血何其宝贵!但……这或许是提高那渺茫成功率的关键。
“臣会禀明殿下。”他郑重道。
玄素真茹点头,不再多言,开始净手,准备为苏晏施针。她先取出一套较寻常银针更细长的金针,在火上微微炙烤,针尖泛起暗金色的光晕。随后,她凝神静气,指尖如拈花拂柳,金针快如闪电,却又稳如磐石,依次刺入苏晏头顶百会、胸前膻症丹田气海,以及四肢数处要穴。
每刺入一针,苏晏冰冷的身体便似乎微不可察地颤动一下,皮肤下那青白色的霜花印记也随之泛起细微的涟漪。玄素真人神情专注至极,额上汗水更多,顺着清瘦的脸颊滑落。她以指尖极其轻柔地捻动针尾,时而顺时针,时而逆时针,仿佛在拨动着一架精密而脆弱的琴弦,引导着那被封冻的、狂暴的力量,沿着金针构筑的临时通道,极其缓慢地流转、分隔。
整个过程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当最后一根金针稳稳刺入苏晏足底涌泉穴时,玄素真人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身形微微晃了晃,显然消耗极大。
顾千帆立刻上前一步,想搀扶,又觉不妥。玄素真人摆摆手,自己站稳,目光依旧落在苏晏身上。只见苏晏的脸色,那层不祥的冰玉质感似乎淡去了一丝,虽然依旧苍白,却隐约有零活气。呼吸似乎也稍稍明显了一点。
“临时循环已成,可保他七日无虞。”玄素真人声音带着疲惫,“这七日内,需每日午时、子时各施针一次,维持循环。七日后,若主药未齐……”她摇了摇头。
顾千帆深深一揖:“有劳真人!药材之事,臣必竭尽全力!”
玄素真人微微颔首,走到一旁静坐调息。顾千帆则立刻唤来心腹,将药方誊抄数份,以最高密级发出,动用皇城司遍布下的所有暗线、眼线、以及合作已久的药商、江湖奇人,不惜一切代价,搜寻药方所列之物!同时,他亲自修书,将苏晏的危急情况、所需药材以及可能需要萧令拂精血为引之事,写成密报,准备送入宫郑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静室,守在榻边,看着玄素真人为苏晏擦拭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水,看着那几枚金针在苏晏身上微微颤动,仿佛在与死神进行着一场无声而凶险的拔河。
针锋所向,是寸断的生机。
药石之力,欲从幽冥回。
而此刻的皇宫深处,萧令拂在服下玄素真人留下的、以现有药材调配的汤药,并经过短暂休憩后,感觉精神恢复了不少。虽然那“种子”的存在依旧如芒在背,但至少不再疯狂掠夺她的精力,身体的虚弱感也减轻了一些。
她重新坐到了御案之后。堆积如山的奏章,便是她的战场。
一份来自东南总督严锋的密奏,详细禀报了推行海禁以来的成效与阻力:沿海数十处私港被捣毁,数百艘涉嫌通寇的船只被扣查,一批与海寇有牵连的地方胥吏、豪强被捉拿下狱,海疆形势暂稳。但阻力亦空前巨大,江南士绅联名上书喊冤叫屈,暗示严锋滥用职权、打击报复,甚至有御史上书弹劾严锋“酷烈扰民”、“动摇国本”。
萧令拂朱笔批阅:“海禁关乎国运,非常之策,行非常之事。严锋所为,皆奉本宫明旨。凡弹劾严锋者,令其具结详述海禁如何动摇国本、通寇如何不算扰民?若无实据,以诽谤大臣、扰乱国策论处。江南士绅之议,着严锋酌情安抚,然海禁之策,绝无更改!”
笔力遒劲,不容置疑。
又一份密报,是顾千帆刚刚送入的,关于苏晏的诊断结果与所需药材。看到那长长的、几乎不可能凑齐的药材清单,以及“十日之限”、“需殿下指尖精血为引”的字句,萧令拂的笔尖在空中停顿了许久。
最终,她在那份密报上只批了两个字:“准。速办。”
指尖精血?若能救苏晏,莫几滴精血,便是更多,她也给得起。只是这药材……她立刻另外手书一道密旨,加盖监国宝印,发往内库及皇室各处秘密库藏,命其开启所有秘库,全力搜寻药方所列之物,凡有发现,即刻送入京城,不得有误!
处理完这些,她靠在椅背上,轻轻按了按依旧隐痛的腹。玄素真饶针药确实有效,但维持这脆弱的平衡,需要绝对的静养,而她偏偏无法得到。
“殿下,”心腹女官悄然入内,低声禀报,“靖海王府那边有消息了。我们的人在江宁暗中推动的几起‘民变’和‘商贾纠纷’,已经初见效果,王府属官焦头烂额,据云烨发了不的脾气,连夜召集幕僚商议。”
萧令拂眼中寒光一闪:“很好。继续施加压力,但注意分寸,不要给他借口公然闹事。重点挑拨他与江南其他豪族、以及与朝廷派往东南的官员之间的关系。另外,让顾千帆的人,盯紧从江宁通往京城、尤其是通往几位江南籍重臣府邸的所有秘密信道,看看我们这位靖海王殿下,下一步想往哪里伸手。”
“是。”女官领命,又道,“还有,登州凌昭将军最新密报,海寇残部已退至外海深水区,行踪飘忽。凌将军请求增派擅长远海侦察的快船,并询问关于继续搜寻‘海龙王’巢穴以及追查江南内线之事。”
“准其所请。让兵部和工部,优先调拨凌昭所需船只、人员。告诉凌昭,追查内线之事,与顾千帆紧密配合,务必拿到铁证。”萧令拂沉吟道,“另外,阴沉铁与‘破煞清音’的研究,一有进展,立刻送往登州。”
“奴婢明白。”
女官退下后,萧令拂独自望着御案上跳跃的烛火。身体里那被暂时安抚的“种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她心绪的起伏与杀伐决断的意志,传来一阵细微的、仿若共鸣般的悸动。
这感觉陌生而奇异,带着一丝不受控的威胁,却又隐隐让她觉得……自己与这股力量之间,并非完全的被掠夺关系。
父皇,这“传承之种”,究竟是何物?若它真能带来力量,那么这力量,能否为她所用?为她,为这风雨飘摇的王朝所用?
这个念头一起,便如野草般在她心中疯长。与其被动承受,被它吞噬,不如……尝试驾驭?
但这想法太过危险,如同烈火烹油。眼下,她必须先将苏晏从鬼门关拉回来,稳住朝局,应对云烨的阴谋。
她重新提起笔,开始批阅下一份奏章。苍白的面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沉静坚毅,仿佛一切病痛与危机,都无法动摇那挺直的脊梁。
夜色,在针锋与药石、密报与朱批中,悄然流逝。京城的危机,海上的烽烟,江南的暗流,以及深宫之中那关乎生死的十日之约,都在无声地推动着命阅齿轮,向着无人能预知的深渊或黎明,缓缓转动。
而在江宁靖海王府那间焚着昂贵沉香的密室内,云烨看着手中最新收到的、关于京城内库与皇城司突然大规模搜寻数种罕见药材的密报,以及江南封地内“麻烦”不断的最新汇总,脸上终于褪去了那层温文尔雅的面具,露出一丝冰冷的、近乎狰狞的笑意。
“十日……看来我那好姑姑,是真的急了。”他指尖敲打着那份药材清单的抄录件,“血灵芝,雪魄莲心,熔玉髓……都是吊命的东西。苏晏啊苏晏,你果然命硬。不过……”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一幅巨大的大梁疆域图前,目光落在京城的位置,又缓缓移到东南沿海,再到他的封地江宁。
“想救苏晏?想稳住海疆?想查我的底?”他轻声自语,如同毒蛇吐信,“哪有那么容易。”
他转身,对垂手侍立的幕僚道:“让我们在京城的人,给内库和皇城司的搜寻,制造点‘麻烦’。那些药材,能截就截,能毁就毁。实在不行,就把水搅浑。另外,告诉海龙王,暂时蛰伏,但‘礼物’可以开始准备了。我要在苏晏咽气、或者我那姑姑最意想不到的时候,送给她一份……永生难忘的大礼。”
幕僚躬身:“是。王爷,江南那些闹事的……”
“跳梁丑而已。”云烨不屑地挥挥手,“让下面的人处理干净,手段利落点。眼下,重点在京城,在海上。我要让萧令拂明白,她所珍视的、所倚仗的,我都可以一点一点,亲手捏碎。”
烛光映着他眼中冰冷的疯狂与野心。这场始于宫闱、蔓延至朝堂、波及海疆的战争,正向着更加惨烈、更加不可预测的方向,加速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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