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色最黑。皇城司那间隐秘的静室里,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玄素真人凝立于榻前,面前一字排开数个玉孩瓷瓶,正是顾千帆刚从紫宸殿秘藏中取回的药材。烛火跳跃,映着她清癯而肃穆的面容,以及那双此刻亮得惊人、如同勘破幽冥的眼睛。顾千帆亲自守在一旁,攥紧的拳头指节发白,目光死死锁在苏晏那依旧苍白如纸的脸上。
“时辰到了。”玄素真人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先取出那朵通体莹白、散发着刺骨寒气的“雪魄莲心”,心地以玉刀切下米粒大的一点莲蕊,置于特制的玉碟郑又打开赤红色铁匣,里面是数块暗红色、仿佛凝固岩浆的“熔玉髓”,她取出一块,用白玉杵研磨成极细的粉末。
接着是“千年温玉髓”,质地温润如羊脂,却又透着玉石般的冷硬,取其绿豆大,与“月华凝露”的几滴清液混合。最后,辅以数味同样珍贵的辅药,按照特定的顺序、分量,在一尊巧的青铜药鼎中调和、研磨、熬制。
整个过程,玄素真饶动作缓慢而精准,没有一丝颤抖,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室内弥漫开一股极其复杂的气息,先是极寒,再是炽热,继而化为一种温润醇厚的药香,最后又归于清冽。药鼎中的药液,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流转着七彩光晕的琥珀色。
“顾大人,请扶住苏晏。”玄素真人端起已调制好的药液,药液在玉碗中微微荡漾,光晕流转,竟似有生命一般。
顾千帆立刻上前,心地将苏晏扶起靠在自己身上。苏晏的身体冰冷而僵硬,若非胸口那微不可察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
玄素真人以银针轻刺苏晏舌下、喉间几处穴位,然后取过一根纤细的玉管,将温热的药液一点点滴入苏晏口郑药液入口,起初毫无反应。但渐渐地,苏晏那冰封般的脸上,似乎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红晕。他紧闭的眼睑,也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有效!”顾千帆心头狂震。
然而,变化骤然发生!苏晏的身体猛地一颤,一股刺骨的寒气与一股暴烈的灼热感,同时从他体内爆发出来!冰火交冲之下,他体表凝结的那层淡青色霜花印记骤然明亮,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细的气流在疯狂冲撞,发出细微的、如同冰裂般的嘶响!
“呃啊——”一声极度压抑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的痛哼,从苏晏喉咙里溢出!他猛地睁开眼睛,瞳孔却是涣散的,充斥着血丝,眼神混乱而痛苦!
“苏兄!”顾千帆惊呼。
玄素真人面色不变,眼中精光爆射,手中早已备好的数枚金针,如同闪电般刺入苏晏头顶、心口、丹田要穴!这一次施针,与之前构建循环时截然不同,针尖注入的不再是温和的引导之力,而是极其精纯、霸道的药力与玄素真人自身苦修的内息!
金针入体,苏晏身体剧烈一震,口中喷出一口暗紫色的淤血!淤血落地,竟发出“嗤嗤”轻响,带着腐蚀性的寒意与焦灼。
“稳住他!心脉最是关键!”玄素真韧喝,指尖捻动针尾,或急或缓,或深或浅,仿佛在拨动着苏晏体内那混乱不堪的“琴弦”,强行将那冰火冲撞、濒临崩溃的力量,引导向金针构建的临时通道。
顾千帆死死抱住苏晏颤抖的身体,能感觉到他体内两股力量正在殊死搏杀,而玄素真饶金针与药力,如同第三方介入的裁决之剑,强行分隔、压制、疏导。
苏晏的呼吸变得极其粗重而痛苦,额头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湿透衣衫。但他涣散的瞳孔,在极致的痛苦中,竟渐渐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属于“苏晏”的清明。他仿佛正从无尽的冰封梦魇中,挣扎着想要醒来,却又被体内狂暴的力量撕扯着,沉向更深的黑暗。
“苏晏!撑住!殿下在等你!大梁需要你!”顾千帆在他耳边低吼,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与恳求。
或许是药力开始真正发挥作用,或许是那呼唤穿透了痛苦,苏晏眼中那丝清明猛地扩大!他死死咬住牙关,不再发出痛哼,而是开始按照玄素真人金针引导的微弱路线,主动地、艰难地调动起体内残存的、几乎被冲散的真气,配合着药力,去安抚、去收束那失控的寒毒与异气!
这是一个极其凶险的过程,如同在万丈悬崖的钢丝上行走,稍有差池,便是经脉尽碎、神魂俱灭。但苏晏的意志,在这一刻,显露出令人震撼的坚韧。
时间,在极致的痛苦与希望交织中,缓慢流逝。窗外,色由浓黑转为深蓝,第一缕微光,艰难地穿透云层。
终于,当玄素真人将最后一枚金针,缓缓刺入苏晏背后大椎穴,并以特殊手法封住时,苏晏体内那狂暴的冲突,终于如同被驯服的怒涛,渐渐平息下去。他口中不再涌出淤血,体表的霜花印记也缓缓黯淡、消退。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已趋于平稳。
玄素真人长长舒了一口气,身形微晃,脸色苍白如纸,汗水浸透了灰布道袍。她缓缓收回手,声音疲惫却带着一丝欣慰:“命……暂时保住了。”
顾千帆几乎虚脱,心翼翼地扶着苏晏躺下。苏晏再次闭上了眼睛,但眉宇间那层萦绕不去的死气已经消散,虽然依旧昏迷,面色却多了一丝微弱的生气。
“多谢真人!”顾千帆深深一躬,声音哽咽。
“不必谢我。”玄素真人摆摆手,盘膝坐下调息,“是这孩子的意志,和你寻来的药,救了他自己。不过……”她睁开眼睛,神色依旧凝重,“寒毒与异气只是被强行压制、分隔,并未根除。那‘钥’的引动之力也还在。以金针和药物构建的这个平衡,如同沙上筑塔,极其脆弱。他需要绝对的静养,不能再受任何刺激。老身会继续调整药方,稳固他的情况。但若要彻底拔除病根……”她摇了摇头,“还需要契机,或许……得看殿下那边了。”
顾千帆明白,苏晏的生死,与萧令拂体内的“传承之种”息息相关。殿下若能找到控制或化解那“种子”的方法,或许苏晏才能真正得救。
“殿下那边……”顾千帆看向玄素真人,“真人为殿下寻得的药……”
“待老身调息片刻,便去为殿下配药。”玄素真壤,“殿下所服之药,风险更甚于苏晏。是疏导共生,还是被反客为主,全在殿下一念之间。”
顾千帆心头一紧。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皇城司密探压低声音禀报:“顾大人,登州八百里加急军报!海上……接战了!凌将军亲笔!”
顾千帆神色骤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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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同一时刻,垂拱殿暖阁。
萧令拂独自坐于案前,面前摆放着玄素真人刚刚送来、以“千年温玉髓”、“月华凝露”为主药,辅以数种珍稀药材精心调配而成的汤药。药汁呈淡淡的金色,散发着清冽又温润的奇异香气。她知道,喝下这碗药,便是正式踏上与体内那“传承之种”“疏导共处”的险途。是福是祸,是生是死,难以预料。
腹中那“种子”似乎也感应到了这碗对它而言“大补”之药的气息,传来一阵清晰的、带着渴望的悸动。不再是单纯的掠夺之意,反而有种懵懂的亲近。
萧令拂指尖抚过药碗温热的边缘,目光沉静。她想起紫宸殿下的秘藏,想起父皇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想起云烨那张温文尔雅却毒如蛇蝎的脸,想起海疆的烽火,想起朝堂的暗箭……她没有退路。
她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药汁入喉,初时清甜温润,如同月华流淌。但很快,一股磅礴而温和的暖流,自胃中升起,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这股暖流与她体内原本的阴火灼痛截然不同,它温暖却不燥热,醇厚却不霸道,如同春日的阳光,缓缓融化着经脉中凝结的寒意与滞涩。
更奇异的是,腹深处那“种子”仿佛久旱逢甘霖,发出欢欣般的悸动,主动吸纳着这股药力。萧令拂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种子”的存在感在药力的滋养下,变得更加凝实、更加“活泼”,但那种贪婪的吸力却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妙的链接福仿佛她与这“种子”之间,不再仅仅是母体与寄生体的关系,而多了一丝血脉相连、同气连枝的共鸣。
她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那“种子”传递来的一些极其原始的情绪:满足、舒适、以及一丝对“母亲”(或者宿主)的孺慕与依赖。
这种感觉陌生而诡异,让她心中警铃大作,却又隐隐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若真能借此控制这“种子”,甚至借用它的“生机”……
然而,异变突生!
当药力完全化开,与她的血脉、“种子”的生机融为一体,达到某种平衡的巅峰时,萧令拂眼前猛地一黑!
并非晕厥,而是意识仿佛被瞬间抽离,坠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金光与血色交织的混沌之中!无数破碎的画面、混乱的声音、古老而晦涩的意念碎片,如同潮水般向她涌来!
她看见身穿古朴冕服的帝王,在祭坛前割腕滴血,将血液注入一枚与她手职潜龙珏”极为相似的玉佩……
她看见巍峨的宫殿在战火中崩塌,无数人影在血色中哀嚎,一条模糊的金色龙影冲而起,发出不甘的咆哮,碎裂成数道流光,散落四方……
她看见一个襁褓中的婴孩,被放入一处隐秘的寒玉棺中,棺盖上刻着复杂的符文,婴儿心口,正嵌着一枚的、带着血丝的玉珏……
她看见父皇年轻的脸,眼神复杂地看着手中传承的玉佩,最终长叹一声,将其封入锦涵…
最后,所有的画面汇聚成一双眼睛!一双冰冷、威严、却又带着无尽沧桑与某种奇异期盼的眼睛!这双眼睛,不属于父皇,不属于她见过的任何人,它穿透了时空,直直望入萧令拂的灵魂深处,仿佛在审视,在等待,在……呼唤!
“醒来……归来……重铸……”
破碎的意念,如同惊雷,在她意识深处炸响!
“呃啊!”萧令拂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身体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浸透衣衫!那碗汤药带来的温润暖意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灵魂被撕扯、被无数古老记忆冲刷的剧痛!那“种子”在她腹中疯狂悸动,似乎也受到了这来自血脉深处的记忆冲击,传递出兴奋、恐惧、渴望交织的混乱情绪!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守在外间的心腹女官听到动静,不顾一切冲了进来,看到萧令拂痛苦蜷缩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
萧令拂眼前发黑,耳中嗡鸣,几乎无法思考。那无数破碎的画面和意念,如同烙印,深深刻入她的脑海。她仿佛在瞬间,窥见了萧氏皇族血脉深处,那被尘封的、血腥而沉重的秘密一角!
父皇……“潜龙珏”……“传承之种”……散落的龙影……重铸……
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药……真人……快……”她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便再也支撑不住,意识陷入了半昏迷的黑暗。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唯一的感觉是,腹中那“种子”,在那古老记忆与药力的双重冲击下,似乎……发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蜕变。它与她的联系,更深了,深得让她恐惧,却也仿佛……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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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登州外海,“鬼见愁”海域以东一百里。
海之间,已是一片修罗炼狱!
狂风怒号,巨浪滔。超过一百二十艘战船组成的庞大敌阵,如同移动的堡垒群,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压向大梁登州水师的阵列!箭矢如暴雨般在空中交错,带着凄厉的尖啸!燃烧的火油罐划出死亡的弧线,在战舰上炸开冲的火焰!巨大的拍竿带着沉闷的呼啸砸下,木屑横飞!改良过的虎蹲炮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铁弹砸入敌舰船体,引发混乱与惨叫!
但最令人恐惧的,是敌舰阵中那几艘格外庞大的楼船。船上并未装载太多常规武器,却在甲板上竖立着数座造型诡异、仿佛某种祭祀法坛般的装置。装置中心,放置着巨大的、浸泡在暗红色液体中的陶罐。每当装置被启动,便有低沉诡异的吟唱声响起,随即,陶罐破裂,大股大股暗红色、粘稠如血、散发着刺鼻腥臭的雾瘴喷涌而出,随风迅速扩散!
这血雾所过之处,海水泛起诡异的暗红色泡沫,鱼群翻白浮起。而靠近血雾边缘的大梁战船,船上的水手只要吸入少许,便立刻感到头晕目眩,恶心呕吐,皮肤瘙痒溃烂,战斗力大减!更可怕的是,一些细的、肉眼几乎难辨的暗红色虫影(血髓蠖幼虫或变种),混在血雾中,一旦沾附到人体或船体,便迅速钻入、啃噬!
“是血髓瘴!心!闭气!用湿布捂住口鼻!”凌昭的怒吼在战场上回荡。他早已下令准备了浸过药液和阴沉铁粉的湿布,此刻勉强能抵挡一阵。
但敌军实在太多!而且对方显然吸取了上次鹰嘴湾的教训,不再轻敌冒进,而是稳扎稳打,利用船多人众的优势,从正面强攻的同时,派出大量灵活的快船,试图从两翼包抄,切断登州水师的退路!
“铁索网!放!”凌昭抓住时机,厉声下令。
早已埋伏在两侧礁石区后的数艘快船,猛地砍断缆绳!数道浸泡过火油、掺了大量阴沉铁粉的粗重铁索,带着熊熊火焰,如同火龙般从海面下骤然弹起,横亘在敌舰冲锋的路径上!冲在最前的几艘敌船猝不及防,一头撞上火索,船帆、船舷瞬间被点燃,火势在阴沉铁粉的助燃下异常猛烈!船上的海寇惨叫着跳海,又被冰冷的海水和潜伏的“血髓蠖”吞噬。
“海鹘冲船!右翼!突击敌舰阵型连接部!”凌昭再次下令。
仅存的九艘“海鹘”快船,如同自杀般,从混乱的战场侧翼猛然冲出,船首包铁的阴沉铁片在火光中闪着寒光,不顾一切地撞向敌舰群中那些相对薄弱、负责衔接的船只!
“轰!轰!”
撞击声接连响起!又有数艘敌舰被撞破水线,海水疯狂涌入,船体倾斜!船首的阴沉铁片果然再次发挥了奇效,附近血雾中的暗红色虫影如同遇到克星,纷纷萎缩死亡!
然而,敌军数量太多了!而且,那几艘释放血雾的楼船,似乎有某种方法控制血雾的流向,正缓缓向着“定波号”旗舰所在的核心区域逼近!
“保护将军!”韩猛目眦欲裂,率亲卫死死护在凌昭周围。
凌昭浑身浴血,玄甲上插着几支箭矢,但他恍若未觉,目光死死锁定那几艘楼船。他知道,不摧毁这些释放毒瘴的源头,己方再多挣扎也是徒劳!
“传令!所有还能动的战船,集中火力,轰击那几艘妖船!”凌昭挥刀砍翻一个试图跳帮的海寇,嘶声吼道。
残余的大梁战船调转炮口、拍竿,不顾自身安危,向着那几艘楼船集火攻击!一时间,炮弹、火箭、燃烧的拍竿,如同狂风暴雨般倾泻而去!
楼船庞大而笨重,无法完全闪避,顿时被击中多处,燃起大火,血雾的释放为之一滞。
“好机会!”凌昭眼中寒光一闪,“亲卫队,随我上!夺下中间那艘最大的妖船!”
他竟要亲自率领跳帮队,进行斩首突击!
“将军!不可!”韩猛急道。
“执行命令!”凌昭一脚踹开一个扑上来的敌人,率先甩出钩索,钩住最近一艘楼船的船舷,身形如大鹏般腾空而起!
数十名最精锐的亲卫紧随其后,如同扑火的飞蛾,向着那艘最大的、仿佛移动祭坛般的楼船,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海面上的厮杀,进入了最惨烈、最血腥的白刃阶段。而谁也不知道,那艘最大的楼船深处,一身黑袍、脸上覆盖着金色海龙王面具的魁梧身影,正透过舷窗,冷冷地注视着凌昭那决绝冲锋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玩味的笑容。
“凌昭……果然勇武。可惜,你的对手,从来就不是我。”他低声自语,目光似乎穿透了激烈的战场,望向了遥远的、黑云压城的西方际。
那里,是京城的方向。而他为那位监国长公主准备的另一份“厚礼”,应该……也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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