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吱呀推开,碎雪扑了满怀。
门外两个守卫慌忙上前,将一件玄色大氅递给赫连良卿,她接过,为项瞻披上。
“大哥走了?”项瞻左右环顾。
“嗯?”赫连良卿眨了眨眼,略一沉吟,踮起脚,凝视着项瞻的眸子,打趣道,“你这双眼睛是怎么长得?那么黑也能看见?”
项瞻微微一怔,赫连良平又噗嗤笑了出来,重新站稳,继续给他系着绑绳。
“这不是过年了吗,城外大营里也煮着肉呢,他身为领兵大将,自然要跟将士们一起。”
她一边,一边打量着项瞻的表情,见他脸色果然变了一些,不禁又笑道,“你们破城之后没多久,发生了一件大事,大哥他们都瞒着你呢,我在想,他们是不是要夺你这位主公的权了。”
“大事?”项瞻微微蹙眉,丝毫没在意她后面的话,只问,“什么大事?”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赫连良卿神秘一笑,给他绑好最后一下颈绳,“走吧,我先带你去街上转转。”
她提着灯笼走在前,灯影投在雪地里,被风扯得忽长忽短,项瞻默默跟在后面,大氅帽兜压得很低,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整个皇宫空空荡荡,见不到多少守卫,二人一前一后,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嘎吱作响,静得厉害。
项瞻扬起脸,任凭雪沫铺在脸上,眯眼看着两侧宫墙,上面的血迹虽然早被雪盖得七七八八,可风一旋,仍会露出一片片斑驳的暗红。
“这御道可真长,长得能把人一生的脚印都盛下。”他又想起了刘冉,不知是该恨,该恶,还是该可怜。
可不管是什么,人总归是不在了。
赫连良卿闻声回头,与他并肩,冲他晃了晃灯笼,而后拉着他的手:“别怕,我陪着你。”
那只手曾握枪握到骨节开裂,此刻却安静地被她握进掌心,柔软细嫩,项瞻不自觉反客为主,握得更紧了一些。
赫连良卿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二人漫步,走了很久,转出夹道,眼前豁然。
宫门方向,竟浮起一片暖橙色的光海,光里有人影绰绰,锣鼓、爆竹、孩童的笑闹,一并被北风卷来,忽远忽近。
“是百姓们在放灯。”赫连良卿踮脚望了望,解释道,“何大哥吩咐将士们,给每户都发了一只白纱灯,让他们写名字……都是想祭奠的人。”
她偏过头,看着项瞻,手却指着空,“满,你看,把灯放到上去,雪就盖不住了。”
项瞻放眼望去,果然见夜空里浮着无数盏薄灯,摇摇晃晃,被雪粒打得东倒西歪,却还固执地往更高处挣。
灯壁上的墨迹未干,雪一落便晕开,就像一团黑云托着一点火心,一闪一闪。
赫连良卿轻声道:“何大哥,有些不肯散去的魂灵,可以跟着这灯,找到一条回家的路。”
项瞻没有话,脑海中忽然想起,护城河漂满浮骨的那一夜,也是这样的,却连星子都不敢露头,如今同一片夜空,竟肯为几百盏纸灯让路。
“要过去看看吗?”赫连良卿问。
项瞻吁了口气,微微摇头,拉着她便走:“跟我来。”
……
城东南五里,便是驻军大营。
项瞻驾着青骁,一手提缰,一手揽着赫连良卿,刚刚踏过辕门,沸反盈的声浪便裹着肉香、酒香、松脂香扑面而来。
他一扯缰绳,徐步而走,远远望去,左面校场空地上,几十口大锅沿一字排开,汤汁滚得雪白,整羊整猪拆骨下锅,油脂在汤面炸出金豆。
灶膛里松柴噼啪作响,火星子被寒风卷上半空,雪还没来得及落下,就化了。
右校场则点了数十处篝火,每堆火上翻烤着全鹿、全狍,油滴落火,滋啦一声,窜起半尺高的火苗。
军士们围着火堆摔跤、角力、比箭,赢的当场割一条后腿肉,输的灌一口烧刀子,笑声夹着吼声,震得营帐积雪簌簌滑落。
中军道两侧,临时搭起了长条木案,摆满热馒头、黍米酒、腌萝卜、咸豆子,任人自取。
更有一队辎重兵抬来成筐的冻柿子,拿水一浇,冰壳咔嚓裂开,甜汁顺着指缝淌,冻得牙打颤也舍不得吐。
点将台上,鼓声咚咚作响。
张峰上身只穿一件单衣,满是伤痕的肌肉,在火光下泛着油亮,他亲自擂动「得胜鼓」,鼓面蒙的是缴获的禁军帅旗,鼓槌却是两支断枪。
最里头,一面「项」字大纛被悬在旗杆顶端,旗角系了数十条红绸,风一过,火一般猎猎招展,始终未曾熄灭。
“这疯子……”项瞻勒住缰绳,轻声呢喃。
他就立马于一顶军帐后,远远望着台上,三军主将围坐一起,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就在此时,鼓声骤停,张峰望了过来。
却见他瞳孔微缩,一把丢下鼓槌,指着项瞻所在,似是对着众人喊了声什么,所有将领便都齐齐同时起身,往这边看来。
“呀,躲不掉了。”赫连良卿扭过头,一脸俏皮。
项瞻看了她一眼,回以微笑,而后一夹马腹,走了过去。
台上的赫连良平、聂云升、何文俊、林如英、张峰,台下的王越、廉澄、贺羽、贺观、贺翊、贺翀、郑彪、高恢、柳磬、谢明微、谢明度等等等,数十名将校齐齐躬身抱拳:“参见主公!”
声音震,直冲夜空。
赫连良卿在他们走出席面时,便已下马,此时站到一边,默默注视着项瞻受此一拜。
如果这下能有一个地方,可在最短时间消去一个人心中的阴霾,那便是军营,从古到今,皆是如此。
项瞻翻身下马,大氅一甩,拉着缰绳穿过人群,边走,边扫视众人,眼眶有些泛酸,但眼底却浮起了笑意,那是一种「原来如此」的恍然,也是「本该如此」的欣慰。
他来到台下站住,看着台上众人,片刻沉默,淡淡地道:“我饿了。”
众人齐齐抬头,皆是一怔。
“姐姐,我想吃碗面,”他顿了顿,“嗯……加两个煎得焦脆的荷包蛋,再撒一把葱花。”
张峰眼眶瞬间红了,扭过头去,林如英轻轻吸了口气,笑道:“我这就去给你做,良卿,你来帮我。”
两道身影离开,赫连良平与何文俊走下台来,前者递上一杯酒,项瞻接过,一饮而尽。
“什么滋味?”
“有点酸。”
赫连良平笑而不语。
项瞻深吸了口气,把酒杯还回去,问道:“大哥,我可来迟了?”
赫连良平轻轻摇头,又倒了一杯:“正逢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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