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意识到外婆家跟别的地方不一样,是在六岁那年的夏。那午后的太阳特别毒,把村口那棵老樟树的叶子晒得打蔫,蝉鸣吵得人耳朵疼,我蹲在院子里的泥地上玩弹珠,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外婆从厨房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手里端着个白瓷碗,碗沿印着几朵掉了色的蓝菊花。“别在太阳底下晒着,”她声音慢悠悠的,像院子里那台老吊扇转起来的声音,“过来吃块西瓜,刚从井里捞上来的。”
我跑过去的时候,拖鞋在青石板上蹭出“吱呀”的响。外婆家的井在院子角落,井沿是青石头做的,被几十年的手磨得光溜溜的,我总喜欢趴在上面往下看,黑沉沉的井水里能看见自己的脸,还有上飘着的云。那的西瓜确实凉,咬一口下去,甜水顺着嘴角往脖子里流,我吃得急,籽儿吐了一地。外婆坐在旁边的竹椅上,手里拿着个蒲扇,一下一下地给我扇风,她的手背上有很多皱纹,像老树皮,但扇过来的风都是暖的。“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她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吃完了跟我去摘枇杷,后山上的枇杷熟了。”
后山上的枇杷树是外公还在的时候种的,外公走得早,我没见过他,外婆偶尔会提起,他年轻时很会爬树,能一下子爬到树顶,摘最甜的那些枇杷。我那时候不懂什么是“走了”,只知道外婆这话的时候,声音会比平时低一点,手里的活计会停一会儿。那我跟着外婆上山,她手里拿着个竹篮,走山路的时候走得很稳,不像我,总被路边的草绊倒。枇杷树不高,我踮着脚能碰到最低的枝桠,可那些枇杷都是青的,一点都不甜。“往上摘,”外婆,她把竹篮放在地上,伸手够到一根高一点的树枝,心翼翼地把枇杷摘下来,“你外公以前总,高的地方日照足,枇杷才甜。”她摘了一个最大的,擦了擦上面的绒毛,递给我:“尝尝,是不是比刚才的甜。”
我咬了一口,确实甜,甜得心里都发暖。那我们摘了满满一篮枇杷,下山的时候太阳快落山了,晚霞把空染成了橘红色,把外婆的影子拉得很长。我走在她旁边,手里拿着个枇杷,一边吃一边踢路上的石子。外婆突然:“以后你长大了,要是想外婆了,就回来摘枇杷,这些树会一直在的。”我那时候光顾着吃枇杷,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没把这话放在心上。我以为外婆会一直在这里,外婆家会一直在这里,我随时回来都能吃到井里捞的西瓜,摘山上的枇杷。
后来我上了学,就不能待在外婆家了,只有周末和寒暑假才回去。每次回去,外婆都会在村口等我,她总是站在那棵老樟树下,手里拿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我爱吃的糖。有时候我坐的班车晚点,她能在那里等一个多时,夏晒得满头汗,冬冻得手通红,可她看到我的时候,还是笑得很开心,像捡到了宝一样。“怎么才来,”她会接过我手里的书包,把布袋子塞给我,“快回家,饭都做好了,你爱吃的红烧肉,我炖了一下午。”
外婆做的红烧肉是真的好吃,肉炖得很烂,入口即化,汤汁浓稠,拌在米饭里能吃两大碗。我每次吃的时候,外婆都坐在旁边看着我,自己很少动筷子,我:“外婆你也吃啊,这么多肉我吃不完。”她就:“外婆不爱吃这个,太腻了,你吃,你正在长身体,要多吃点。”后来我才知道,外婆不是不爱吃,是想把最好的都留给我。有一次我周末回去,看到外婆在厨房偷偷吃我前一剩下的红烧肉,汤汁都没了,只剩下几块肥肉,她吃得很仔细,像是在吃什么珍馐。我站在门口,鼻子突然就酸了,那时候我才明白,外婆的爱从来都不是挂在嘴上的,是藏在一碗碗红烧肉里,藏在村口的等待里,藏在每一个我没注意到的细节里。
学五年级那年冬,我得了重感冒,发烧烧到39度,妈妈要带我去医院,我却哭着要去外婆家。妈妈没办法,只好给外婆打羚话,然后带着我往外婆家赶。那时候下着雪,路上很滑,班车开得很慢,我靠在妈妈怀里,头晕得厉害,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外婆家,外婆能治好我。到外婆家的时候,外婆已经在门口等了,她身上裹着一件旧棉袄,手里拿着个热水袋,看到我下车,赶紧跑过来,把热水袋塞到我手里:“怎么烧成这样,快进屋,我给你熬了姜汤。”
外婆家的屋子是老房子,墙是土坯做的,冬有点冷,但那我进去的时候,却觉得特别暖和。外婆把我扶到床上,给我盖了两床被子,然后去厨房熬姜汤。我躺在床上,能听到厨房传来的柴火声,还有外婆咳嗽的声音,她那几也有点感冒,却一直忙着照顾我。姜汤熬好后,外婆端过来,里面放了很多红糖,甜得有点齁,但我还是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外婆坐在床边,用手背贴了贴我的额头,“还是有点烫,”她,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药瓶,里面是退烧药,“这是医生给我开的药,你吃一片,睡一觉就好了。”我吃了药,很快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一直在给我掖被子,还有人用湿毛巾擦我的额头,那是外婆的手,粗糙但很温柔。
第二早上我醒的时候,烧已经退了,外婆坐在床边,眼睛红红的,像是一晚上没睡。“醒了?”她笑着,“饿不饿,我给你做了粥,里面放了红枣和桂圆。”我坐起来,看到窗外的雪还在下,院子里的竹椅上积了一层雪,可屋子里却暖烘烘的,粥的香味飘过来,让我心里暖暖的。那我坐在床上喝粥,外婆坐在旁边看着我,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落在她的头发上,我突然发现,外婆的头发比以前白了很多,眼角的皱纹也更深了。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时间会带走什么,只觉得外婆好像一下子老了,心里有点难过,却不知道该什么。
上了初中之后,我就更少回外婆家了,学业越来越重,周末要上补习班,寒暑假也要做作业。每次给外婆打电话,她都:“没事,你忙你的,不用惦记我,我身体好着呢。”可妈妈每次去看外婆,回来都会跟我,外婆又在村口等了好几次,以为我会回去。有一次放暑假,我终于有空回去,外婆看到我的时候,高忻像个孩子,拉着我的手问东问西,问我学习累不累,有没有好好吃饭。那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老吊扇转着,发出“嗡嗡”的声音,上的星星很多,很亮。外婆给我讲她年轻时候的事,讲她和外公怎么认识的,讲他们怎么把这个家撑起来的。我靠在她的肩膀上,听着她的声音,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肥皂味,觉得特别安心。那时候我想,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外婆永远不老,我永远不用长大,永远能待在外婆身边。
可时间从来不会停下来,我上了高中,去了县城读书,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更别去外婆家了。有一次我期中考试考得不好,心情很差,给外婆打电话的时候,忍不住哭了。外婆在电话那头,声音很着急:“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还是学习太累了?”我:“外婆,我考砸了,我觉得自己好没用。”外婆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没事,一次考不好不算什么,你已经很努力了。外婆时候没读过书,不知道怎么教你,但外婆知道,只要你不放弃,总有一会好的。要是实在难受,就回来,外婆给你做红烧肉,给你熬姜汤,什么都不用想,好好歇几。”
挂羚话之后,我哭了很久,心里却舒服多了。那时候我才明白,外婆家就像一个避风港,不管我在外面受了多少委屈,遇到多少困难,只要回到这里,就能找到安慰,找到力量。周末的时候,我跟妈妈想去外婆家,妈妈同意了。我到外婆家的时候,外婆正在院子里晒衣服,看到我,赶紧放下手里的衣服,跑过来拉着我的手:“怎么回来了?是不是还难受?”我:“不难受了,就是想你了,想吃你做的红烧肉。”外婆笑着:“好,好,外婆这就给你做,你先去屋里歇着,电视里有你爱看的动画片。”
那的红烧肉还是跟以前一样好吃,我吃了很多,外婆坐在旁边,不停地给我夹菜。吃完饭,我帮外婆收拾碗筷,外婆不让:“你去歇着,这些活外婆来做,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别累着。”我还是坚持帮她洗了碗,外婆站在旁边看着我,脸上满是欣慰。晚上的时候,我跟外婆睡在一张床上,她给我盖被子,跟我聊学校的事,聊村里的事,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睡得特别香,好像所有的烦恼都消失了。
上大学之后,我去了外地,离外婆家更远了,只有放寒假和暑假才能回去。每次回去,都觉得外婆又老了一点,走路比以前慢了,耳朵也有点背了,有时候我跟她话,要大声好几遍她才能听见。但她还是会在村口等我,手里拿着布袋子,里面装着我爱吃的糖,只是布袋子旧了很多,糖也不是我时候爱吃的那种了,外婆:“现在超市里的糖种类太多了,我不知道你爱吃哪种,就随便买零。”我接过布袋子,心里酸酸的,我:“外婆,我现在不爱吃糖了,你以后别买了。”外婆哦了一声,有点失落,我赶紧:“不过我爱吃你做的酱菜,你给我装一瓶吧。”外婆一下子又高兴起来:“好,好,我早就给你装好了,在厨房里呢,你走的时候带上。”
外婆做的酱菜是用萝卜做的,切成丝,用盐腌了之后,再用酱油和辣椒泡,吃起来又咸又辣,特别下饭。我在外地读书的时候,每次吃饭都会拿出来吃一点,就好像外婆在我身边一样。有一次我室友尝了一口,:“你外婆做的酱菜真好吃,比超市里买的还好吃。”我笑着:“那当然,我外婆做的东西是最好吃的。”那时候我心里特别骄傲,觉得有这样一个外婆是最幸福的事。
大学毕业之后,我留在了外地工作,回家的次数更少了,有时候一年只能回去一次。每次给外婆打电话,她都会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啊?外婆想你了。”我:“快了,等我放假了就回去。”可有时候工作忙,放假了也回不去,只能跟外婆抱歉。外婆总是:“没事,你工作要紧,不用惦记我,我身体好着呢。”可妈妈会跟我,外婆每次挂羚话之后,都会坐在门口的竹椅上,看着村口的方向,看很久很久。
去年冬,妈妈给我打电话,外婆生病了,住院了。我当时正在上班,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就慌了,赶紧跟领导请假,买了最早的火车票回去。到医院的时候,外婆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瘦了很多,看到我进来,她笑了笑:“你怎么回来了?不用上班吗?”我:“外婆,我请假了,我来照顾你。”外婆摇摇头:“不用,我没事,过几就能出院了,你赶紧回去上班吧,别耽误工作。”我握着外婆的手,她的手很凉,很薄,我忍不住哭了:“外婆,你别担心,我会照顾你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在医院的那几,我一直陪着外婆,给她擦脸,喂她吃饭,帮她翻身。外婆有时候会清醒,有时候会糊涂,糊涂的时候会叫我的名字,:“你怎么还不回来啊?外婆给你做了红烧肉,都快凉了。”我听着心里特别难受,我:“外婆,我回来了,我在这儿呢,红烧肉我已经吃了,很好吃。”外婆就会笑起来,像个孩子一样。
可外婆的病还是越来越重,医生外婆年纪大了,身体机能不行了。有一晚上,外婆突然清醒了很多,她拉着我的手,:“我知道我不行了,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别太累了。”我:“外婆,你别胡,你会好起来的。”外婆摇摇头:“我知道,我要去找你外公了,他在那边等我很久了。”她顿了顿,又:“你以后要是想我了,就回外婆家看看,院子里的枇杷树还在,我给你做的酱菜还在厨房里,你要是爱吃,就自己做,我教你的方法你还记得吗?”我点点头,眼泪止不住地流:“外婆,我记得,我都记得。”外婆笑了笑,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外婆走了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缓不过来,总是想起她,想起她在村口等我的样子,想起她给我做的红烧肉,想起她给我扇风的样子。今年春,我回了一趟外婆家,院子里的枇杷树开花了,白色的花,很香。我走到井边,趴在井沿上往下看,黑沉沉的井水里能看到自己的脸,还有上飘着的云,跟我时候看到的一样。厨房里,外婆给我装酱材瓶子还在,放在窗台上,落了一层灰。我拿起瓶子,擦了擦上面的灰,突然就明白了外婆以前的话,她:“以后你长大了,要是想外婆了,就回来摘枇杷,这些树会一直在的。”
其实外婆早就知道,人会离开,但爱不会,记忆不会。外婆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外婆在的地方,是她给我的那些温暖,那些照顾,那些牵挂。现在外婆走了,但她给我的爱还在,那些记忆还在,每当我想起她,想起外婆家的一切,就觉得心里特别踏实,好像不管我走多远,不管我遇到多少困难,都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都有一个人在等我。
上个月,我又回了一趟外婆家,把院子里的杂草除了,给枇杷树浇了水,还按照外婆教我的方法,做了一瓶酱菜。做好的酱菜放在窗台上,跟外婆以前做的一样,又咸又辣,特别下饭。我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老吊扇还在转,发出“嗡嗡”的声音,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就像外婆以前给我扇的风一样。我看着村口的方向,好像又看到外婆站在老樟树下,手里拿着布袋子,笑着等我回来。
我知道,外婆永远不会回来了,但她一直在我心里,在我记忆里的每一个角落。不管我以后走多远,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只要想起外婆,想起外婆家的一切,就觉得自己不是孤单一人,就觉得有力量继续往前走。因为外婆在我的心里,永远是故乡,是我永远的避风港,永远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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