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冬，一场雪过后，宫檐上覆着薄薄一层素白。凤阳宫地龙烧得暖融，驱散了寒意。
沈彦之下朝回来，解下沾了雪粒的玄狐大氅，陈月仪自然地接过，递给宫人，又奉上一盏热参茶。她今日穿着一身茜色绣缠枝梅的宫装，外罩着纯白狐狸毛的比甲。发髻上只簪了支碧玉七宝玲珑簪，清雅又不失皇后威仪。
“陛下，眼看就要到年关了。”
陈月仪在一旁坐下，语气温和地开口，“有件事，臣妾思忖着，也该与陛下商议了。”
沈彦之吹了吹茶沫，抬眼看她：“何事？”
“是景妍那孩子。”
陈月仪声音平稳，“翻过年就十五了，及笄礼一过，便是大姑娘。她的婚事，也该早些相看起来，好好挑拣一番，免得仓促。”
沈彦之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大公主沈景妍，原配废后王氏所出。
王氏因兄长叛国谋逆被废黜赐死，这几年景妍一直由几位老成的嬷嬷照看长大。
这些年，他政务繁忙，对这个身份敏感的女儿，关注并不多。
经陈月仪一提，他才恍然，那个沉默寡言、见了他总是心翼翼行礼的女儿，竟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他放下茶盏，目光有些复杂：“景妍……确实不了。你可有想法？” 他将问题抛了回来，想听听她的意见。后宫之事，尤其是子女婚嫁，皇后过问乃是本分。
陈月仪早已思虑周全，缓缓道：“景妍是陛下长女，身份尊贵，虽其母……但孩子是无辜的。臣妾以为，驸马人选，门第不必过于显赫，以免滋生不必要的野心，但需是清流文臣之家，子弟需品行端方，才学出众，性子温和，如此，景妍下嫁后日子才能安稳顺遂。”
她顿了顿，观察了一下沈彦之的神色，继续道：“臣妾留意了几家。譬如翰林院侍读学士嫡次子周朗，年十六，已中了举人，性情温厚；
还有光禄寺少卿的幼子李洲，与景妍年岁相当，擅书画，家风清正。都是些踏实本分的人家。”
她提出的这两家，皆是书香门第，官位不高不低，子弟有才学却无实权，确实是适合尚主的选择。既全了皇家体面，又绝了外戚干政的可能，更重要的是，能让沈景妍远离权力中心，安稳度日。
沈彦之听着，微微颔首。陈月仪的考量，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甚至更为细致周全。他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赞许和不易察觉的放松。他将这个有着尴尬身世的女儿交给月仪，看来是没错的。她确实做到了一个皇后该有的宽容和……“妥善”安排。
“仪儿，你想得很周到。”
沈彦之肯定道，“就按你的意思，先暗中考察这几家子弟的品性。若有合适的，年后再让景妍暗中相看一番，总要她自己也合意才好。”
他终究还是存了一丝为人父的考量，并未完全将女儿的婚事纯粹当作政治安排。
“臣妾明白。”陈月仪温顺应下，“景妍性子静，臣妾会妥善安排，必不让她难堪。”
她这话得滴水不漏，既体现了对公主的关怀，也暗示了会掌控局面。
完沈景妍的事，沈彦之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口问道：“晖儿近来如何？在宫外府邸可还安分？”
他问的是大皇子沈泽晖，德妃宋氏所出。
宋家谋逆，德妃被赐自尽，沈泽晖因是皇子，未被处死，但在十二岁后便被赐府邸移居宫外，无诏不得入宫，形同半软禁。如今两年过去了，已经十四了。
陈月仪神色不变，语气依旧平和：“陛下放心，晖儿在宫外很是安分，每日闭门读书，与几位挑选出来的伴读研讨学问，并不与朝臣往来。前几日他府里管事来回话，一切安好，还呈上了晖儿亲手抄录的《孝经》。”
她言语间，对大皇子并无丝毫芥蒂，反而带着几分恰当的关怀。
沈彦之“嗯”了一声，不再多问。他对这个儿子感情复杂，既有血脉亲情，又因其母族而心存隔阂。只要他安分守己，沈彦之也愿意让他做个富贵闲人。
然而，陈月仪心中却远非表面这般平静。
她对沈泽晖，确实称得上“宽容”，吃穿用度从不克扣，该有的皇子份例只多不少，甚至偶尔还会以皇后的名义赏赐些书籍笔墨，以示关怀。
但这份宽容，是建立在严密监控下的。
沈泽晖府中的管事、贴身伺候的内侍，甚至他那几位“精心挑选”的伴读里，都有她安插的人。
他每日读了什么书，见了什么人，了什么话，都会有人定期向她汇报。
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曾与她的晟儿争夺过储君之位、其母族又因谋逆覆灭的皇子。
她绝不会让任何潜在的危险，威胁到她的儿子和她的地位。这份警惕，深埋在她宽容大度的表象之下，从未松懈。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闻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沈彦之看着窗外渐大的雪花，忽然感慨道：“孩子们一个个都大了，你我也算是操不完的心。”
陈月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微笑道：“为人父母，便是如此。只愿他们个个都好，我们也就安心了。”
她这话得情真意牵她是真的希望沈景妍能嫁个稳妥的驸马，平安一生；
也希望沈泽晖能一直这样“安分”下去。只要他们不触及她的核心利益，她乐于维持这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表象，这于她，于她的孩子们，于整个后宫的稳定，都是最好的局面。
“是啊。”沈彦之收回目光，握住她的手，“有你在，朕很放心。”
陈月仪回以温婉一笑，倚在他身侧，共同望着窗外纷飞的雪景。
殿内温暖如春，帝后身影相依，一副和谐画卷。
只是这画卷之下，涌动着的，是皇家永远无法避免的复杂人心与深沉算计。
为母，为妻，为后，她每一步都走得清醒而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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