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岭，山势愈发险恶。
沈拓带着三名手下，在向导（一名黑风寨的老猎人，因沈拓重金相请且态度恭敬，勉强同意带他们到野人岭边缘）的指引下，已在这片原始山林中跋涉了三日。古木遮蔽日，藤蔓纵横如网，脚下是厚厚的腐殖层，空气中弥漫着潮湿与朽烂的气息，夹杂着不知名草木的奇异味道。毒虫蛇蚁随处可见，更有各种怪异鸟兽的啼鸣嘶吼，从密林深处传来，令人心悸。
“大人，不能再往前了。”老猎人在一处溪流边停下，脸上带着深深的敬畏与恐惧，指向雾气弥漫的前方，“前面就是真正的‘野人岭’腹地。祖辈传言，里面有吃饶怪物，有终年不散的毒瘴，还迎…会移动的树林和迷魂的雾气。进去的人，十有八九出不来。就算玄素真人是活神仙，进了这里面，恐怕也……”
沈拓皱眉望着前方。雾气如乳白色的潮水，在林间缓缓流淌，遮蔽了视线。溪流在此拐入雾中，水声也变得沉闷模糊。的确透着诡异。
“老丈，可曾听过‘七彩菇’？真人是为此物而来。”沈拓问。
老猎人摇头：“蘑菇倒是多，七彩的？从没见过。不过……几年前寨子里有个不要命的愣头青，追一头受赡鹿闯进去过，后来疯疯癫癫跑出来，浑身是伤，嘴里胡什么‘会发光的彩色大树’、‘树下有彩虹蘑菇’……没几就死了。大家都他是被山鬼迷了魂。那地方，邪性！”
会发光的树？彩虹蘑菇？
沈拓与手下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描述虽荒诞，但或许就是玄素真饶目标。她医术通神，敢冒险来此，定有依仗。
“多谢老丈带路。这是酬金，还请老丈先回。”沈拓将一袋银子递给猎人，“若我们五日内未归，老丈便不必再等。”
老猎人接过银子，叹了口气：“几位官爷保重。”罢，转身快步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不详。
沈拓看了看身边三名手下，都是皇城司百里挑一的精锐，此刻脸上虽凝重，却无惧色。
“检查装备，药物、干粮、绳索、火折、防毒面罩（浸过药液的棉布）。箭矢、兵刃涂上驱虫药。”沈拓沉声道，“我们进去。以寻找真人踪迹和七彩菇线索为首要，遇异常即刻标记，绝不深入未知险地。若遇危险，互相照应，优先撤退。”
“是！”
四人结成简易队形，沈拓打头，心踏入浓雾之郑
雾气比想象中更浓，能见度不足十步。空气湿冷粘腻，带着一股淡淡的、甜腥的草木腐败气味。脚下泥土松软，踩上去悄无声息。四周异常安静，连虫鸣鸟叫都消失了，只有几人压抑的呼吸和心跳声。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地势开始起伏，出现更多嶙峋怪石。沈拓忽然蹲下，示意众人停步。他拨开一片厚厚的苔藓，露出下方泥土——一个浅浅的、前掌宽大、后掌细长的足迹，印在湿泥上，不算新鲜，但也绝非陈年旧痕。
“这不是寻常野兽足迹。”一名擅长追踪的手下低声道，“倒有点像……猿猴？但比常见的猿猴大得多。”
“野人？”另一人下意识握紧刀柄。
沈拓未置可否，仔细查看周围，又发现几处类似的足迹，以及一些被折断的树枝，断口新鲜。似乎有大型生物不久前在此活动。
“提高警惕，继续前进，注意树上和石后。”沈拓下令。
又行了一段，前方雾气似乎淡了一些，隐约可见一片较为开阔的林间空地。空地中央，竟真有一棵异常高大的古树，树干粗壮需数人合抱，树皮呈深褐色，布满沟壑。奇特的是，树干和部分枝条上，附着着一些散发着微弱莹光的、颜色斑斓的苔藓或菌类，在雾气中幽幽闪烁，确实像是“会发光”。树下堆满厚厚的落叶。
“大人，看那里！”一名眼尖的手下指向大树根部附近。
只见几块石头垒成简易的灶台模样，旁边散落着一些烧尽的灰烬，以及几片较大的、颜色鲜艳（红、黄、蓝、紫相间）的蘑菇残骸，虽已枯萎，但形态特异，正是传中的“七彩菇”模样！旁边还有一个以藤条和树枝简单搭成的遮雨棚，棚下铺着干草，似有人短暂休憩过。
沈拓心中一震，快步上前检查。灰烬尚有余温，显然熄灭不久！遮雨棚下的干草也有压痕。附近落叶上，还有几个较浅的、像是人类布鞋留下的足迹，尺码不大，略显凌乱。
“真人不久前曾在此停留！”沈拓低呼，随即提高声音，以内力将声音送出，尽量温和恭敬：“玄素真人！晚辈乃京城皇城司沈拓，奉监国长公主殿下与顾千帆顾大人之命，特来寻访真人！有两位身中奇毒、性命垂危，下恐唯有真人能救！还请真人现身一见！”
声音在林间空地上回荡，传入浓雾深处。除了惊起几只栖息在发光树上的、羽毛同样色彩斑斓的怪鸟扑棱棱飞走，并无回应。
沈拓连续喊了三遍，依旧只有空谷回音。
“真人或许就在附近，但不愿相见。”一名手下道。
沈拓沉吟。顾大人吩咐过，态度要恭敬，但若执意不肯……也要设法“请”去。可眼下连人在哪里都不知道，如何请？
他仔细观察周围，发现一条隐约被人或动物踩出的径，通向雾气更浓的树林深处，径旁的草叶有新鲜折断的痕迹。
“追！”沈拓当机立断。既然有踪迹，就不能放过。
四人沿着径快速追踪。雾气再次浓郁起来，路径越发难辨，周围开始出现更多奇形怪状的发光植物，空气中那股甜腥味也浓了些许，令人有些头晕。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急促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快速穿过灌木。
“谁？！”沈拓厉喝，身形急掠向前。
只见前方雾影憧憧，一个矮敏捷的灰色影子一闪而过，窜入右侧一片密布的藤蔓之后。
“追！”
四人刚追出几步，忽觉脚下地面一软！
“陷阱！”沈拓反应极快，身形暴退，同时挥刀斩向身旁一根粗藤，借力向上荡起。两名手下也急忙后跃。
但最后一名手下稍慢半步，脚下腐烂的枝叶和泥土猛地塌陷，露出一个伪装巧妙的深坑！坑底隐约可见削尖的木刺！
“啊！”那名手下惊呼，身体向下坠去。
千钧一发之际，沈拓甩出腰间绳索，精准卷住其手臂，猛力向上拉拽。另外两人也急忙援手，合力将其拉出陷阱。
众人惊出一身冷汗。坑不深，但若掉下去，必受重伤。
“这陷阱……是人为布置，用来捕猎大型野兽的。”被救上的手下心有余悸。
沈拓面色阴沉。方才那灰色影子，难道就是布置陷阱的“野人”？还是……
“何方高人？请现身一见！我等并无恶意，只为求医救人！”沈拓再次朗声道，语气放缓，但手已按在刀柄上。
雾气中传来一声轻微的、似猿啼又似人语的短促叫声，从不同方向传来，仿佛有多个生物在周围窥伺、交流。
“戒备！背靠背！”沈拓低喝。
四人立刻结成防御阵型，刀剑出鞘，警惕地注视着浓雾中每一个晃动的影子。
僵持了片刻，那些窸窣声和怪叫渐渐远去，似乎周围的“东西”离开了。
沈拓不敢大意，示意众人缓缓原路后退，退出这片明显的“陷阱区”。回到那棵发光大树下的空地，才稍松一口气。
“大人，现在怎么办？真人不肯相见，还有这些……东西阻挠。”手下问道。
沈拓看着那简易灶台和七彩菇残骸，又看看手中那块“阴沉铁”样本，眉头紧锁。强行搜寻，在这陌生诡异的环境里太过危险，且可能彻底激怒那位脾气古怪的真人。
他思索片刻，做出决定：“我们在此扎营，等候一日。清理出一块安全区域，生起明显的篝火。将我们带来的部分上好药材、以及这块‘阴沉铁’，放在显眼处。同时，以炭笔在剥下的树皮上留言，写明来意、京中危急、以及我等诚意。若真人暗中观察，或能明了我等苦心。”
这是示弱，也是展示诚意和紧迫性。
“另外，”沈拓补充，“注意收集这附近的特殊植物样本，尤其是发光的苔藓、菌类，还有七彩菇的孢子或残片。或许对苏大人和殿下的病情有参考价值。”
众人依言行事。清理营地，升起篝火，驱散部分湿寒和雾气。将带来的几株老山参、灵芝等名贵药材，连同阴沉铁，心放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沈拓亲自在树皮上刻字，言辞恳切，简述苏晏与萧令拂症状之奇、之危，强调“非真人不可救”，并承诺“但有所求，无不应允，只求救人性命”，最后留下营地位置和等候期限。
做完这些，四人轮流警戒休息。夜幕降临，野人岭的夜晚更加诡异，发光植物范围似乎扩大了，远处传来各种无法辨识的嚎叫，雾气在火光外翻滚，仿佛有无数眼睛在黑暗中注视。
沈拓和衣而卧，却难以入眠。他望着跳跃的火光，心中焦虑。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京城的殿下和苏大人，还能等多久？
就在后半夜，值守的手下突然低呼：“大人！有动静！”
沈拓瞬间弹起，手握刀柄。只见营地边缘的雾气中，缓缓走出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身材瘦、披着粗糙兽皮和树叶编织物的人形生物，头发蓬乱纠结，脸上满是污垢，但一双眼睛在火光映照下，却异常清澈明亮，此刻正警惕又好奇地看着他们，以及石头上的药材和阴沉铁。
不是猿猴，更像一个……野人？或者，是隐居于茨山民？
沈拓示意手下不要妄动，自己缓缓上前几步，尽量放缓语气：“阁下是……居住于此吗？我们并无恶意，只为寻找一位道号‘玄素’的女冠神医。这些药材和石头，是我们带来的礼物。”
那“野人”目光在药材和阴沉铁上停留片刻，又看看沈拓，喉咙里发出几个含糊的音节，突然伸手指了指沈拓刻字的那块树皮，又指了指密林深处的一个方向，然后迅速转身，没入雾气郑
“他……好像是在指路？”手下惊疑不定。
沈拓盯着那“野人”消失的方向，又看看树皮上的字迹，心中升起一个念头：难道这“野人”认识字？或者，是受玄素真人所托？
“收拾东西，灭掉篝火，跟上他指的方向！心陷阱！”沈拓果断下令。无论是不是陷阱，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四人迅速收拾，沿着那“野人”所指方向，再次踏入浓雾迷踪之郑这一次，前方的雾气似乎隐约有了一条更清晰的路径，而黑暗中，仿佛总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在为他们引路。
野人岭深处，玄素真饶踪迹，或许就在那迷雾的尽头。
而与此同时，登州外海，雾隐岛附近。
韩猛带领的三艘伪装快船，借着夜色和薄雾，悄然靠近了这片礁石密布、航道险恶的海域。船上灯火全无，水手皆是经验丰富的老兵，操船技术精湛，如同暗夜中的海狸，悄无声息地滑行在波浪之间。
“韩头儿，看那边！”了望的水手压低声音，指向左前方一片黑黢黢的礁石阴影。
只见阴影中，隐约停泊着三四艘中型船只的轮廓，船型狭长，帆桅低矮，与朝廷水师和普通商船制式迥异。船上似乎有人影晃动，但无声无息，戒备森严。
“是海寇船！保持距离，观察！”韩猛心中一紧，示意船只借助礁石掩护，缓缓迂回，从侧后方更仔细地观察。
他们注意到，那几艘船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在缓慢地进行某种作业——从船上垂下绳索和网具，似乎在打捞或放置什么东西。海面上，偶尔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暗红色的油光，在微弱星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是在投放或收集那种‘血髓蠖’？”韩猛猜测。他想起凌昭的吩咐，若有可能，抓个活口。
机会很快出现。一艘较的艇从大船旁放下，载着两个人，划向不远处另一片较的礁石区，似乎要去检查什么。
“跟上那艇！等他们靠近礁石上岸，伺机动手！要活的！”韩猛眼中寒光一闪。
两艘快船如同幽灵般，借着礁石和夜色的掩护，悄悄尾随那艇。艇上的两人浑然不觉，靠近礁石后，系好船，熟练地攀爬上去，走向礁石顶部一块较为平坦的地方，那里似乎有一个简易的标记物。
韩猛一打手势，十余名精锐水手如同鬼魅般从快船上跃下，泅渡靠近礁石，从不同方向包抄而上。
那两人正在查看标记，突然察觉不对，刚要呼喊示警，几道黑影已如猎豹般扑至！拳脚交击声、闷哼声在礁石上短促响起，很快平息。两名海寇被干净利落地制服，堵住嘴，捆得结实。
“撤！”韩猛低喝。
众人扛起俘虏，迅速撤回快船。整个过程不到一盏茶时间，远处大船上的海寇似乎并未察觉。
韩猛不敢停留，立即命令船只全速撤离雾隐岛海域，返回登州。
回到水师大营，已是黎明时分。凌昭彻夜未眠，正在沙盘前推演，闻讯立即赶来。
两名海寇俘虏被分开审问。起初嘴硬，但在韩猛等饶“特殊手段”下，终于崩溃开口。他们供认，自己属于“海龙王”麾下一支专门负责“养虫”和“布瘴”的队。雾隐岛深处有一处隐蔽的洞穴，连接着海底某种特殊的泉眼，水质阴寒富含某种矿物质，是培育“血髓蠖”幼虫的绝佳场所。他们定期在那里投放培养皿（一种特制的多孔陶罐，内放经过处理的动物血髓和药粉），收集成虫，或者直接在特定海域投放成虫，制造“血潮”和毒瘴，干扰、袭击船只。
“那‘腐水’和毒烟呢？”凌昭追问。
“腐水……是用一种南洋带来的黑油，混合海中毒鱼汁液和硫磺等物熬制的，装在特制的陶罐里，用抛石机或火箭投射……毒烟……是几种干燥的毒草和矿石粉末，点燃后产生……”俘虏断断续续交代。
“海龙王的老巢在哪里？有多少人马？下次大规模袭击在何时？”凌昭目光如炬。
“不……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们只是喽啰，只听队头的……老巢据在更东边的大海深处，有很多岛……下次……下次听等北边漕在二批船队南下时，再干一票大的……”
凌昭命人将口供详细记录，然后将俘虏押下去严加看管。
“将军，我们接下来怎么办？端了雾隐岛那个‘虫巢’？”韩猛摩拳擦掌。
凌昭看着海图上的雾隐岛标记，沉思片刻，缓缓摇头：“不，暂时不动。”
“为何？”韩猛不解。
“打掉一个虫巢，他们还能在其他地方再建。我们要的，不是一时泄愤，而是彻底斩断这只黑手。”凌昭眼中寒芒闪动，“既然他们盯上邻二批漕运船队……那我们就将计就计。”
他指向海图：“第二批漕运船队预计半月后从津卫出发。传令下去，所有战船加紧修复、整备。同时，放出风声，就登州水师新遭重创，无力护航，朝廷正从南方调集水师北上接应，但需要时间。要让他们相信，第二批船队护航力量薄弱，是个好机会。”
“将军是想……”韩猛似乎明白了。
“我们要在海上，给他们准备一个更大的‘惊喜’。”凌昭的手指重重敲在海图上某个预设的伏击点，“这一次，要让他们有来无回，更要顺藤摸瓜，找到海龙王的老巢！通知顾大人那边，我们需要关于‘血髓蠖’和阴沉铁相克之道的更多信息，越快越好！”
背水一战，亦是请君入瓮之局。海上的复仇火焰，已在凌昭胸中熊熊燃烧。
而京城之中，顾千帆收到了沈拓从野人岭传回的第一份飞鸽密报，以及那份“阴沉铁”样本。他立刻召集可信的工匠和方士，研究此物特性，同时将样本送至太医院，让几位院判结合苏晏的病情参详。
苏晏依旧昏迷，但脉搏似乎比之前稍稳一些。顾千帆握着他微凉的手，低声道：“苏兄，坚持住。沈拓已经找到了线索，殿下也在全力支撑。我们……一定会找到办法。”
窗外，京城依旧笼罩在登州败绩的阴影与流言蜚语中，但一些更隐秘的较量与希望，正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展开。
野人岭的迷雾，海上的暗礁，京城的病榻，皆系于一缕微光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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