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素真人踏入皇宫的时辰,是午后。
没有仪仗,没有通传,甚至没有经过几道宫门。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由顾千帆亲自引着,穿过重重把守的侧巷、秘道,径直抵达垂拱殿后的暖阁院。沿途所见宫人寥寥,且皆低头垂目,仿佛泥塑木雕,对这支突兀出现的队伍视若无睹。皇宫深处,自有它吞噬一切声响与秘密的法则。
沈拓等人完成护送使命,已在宫外由顾千帆安排的人接应下去治伤休整。此刻跟随在玄素真人身后的,只有顾千帆一人。他面色比平日更显冷峻,眼底带着连日奔波与焦虑留下的暗影,但步履依旧沉稳。
暖阁的门无声开启,浓重的药味混杂着清雅的龙涎香扑面而来。光线被厚重的帘幕过旅有些昏暗,只余御案旁一盏孤灯,映着那个倚在榻上的身影。
萧令拂没有像往日那样端坐于御案之后。她半靠在铺着软锦的矮榻上,身上盖着薄薄的云丝被,长发未束,松松挽在肩侧,脸上毫无血色,连唇瓣都是淡白的。唯有那双眼睛,在听到动静时倏然睁开,眸光清冽依旧,如寒潭映月,瞬间驱散了病容带来的脆弱福她试图坐直身体,却被一阵低咳打断,肩头微颤。
“真人远来辛苦。”萧令拂止住咳,声音有些沙哑,却尽力平稳,“本宫抱恙,未能亲迎,失礼了。”
玄素真人站在门口光影交界处,灰布道袍纤尘不染,目光平静地落在萧令拂脸上,将她强撑的精神与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疲惫、痛楚尽收眼底。她没有立刻行礼,也没有客套,只是那样看着,仿佛在审视一株罕见的、病态却依旧竭力绽放的奇花。
片刻,她缓步走近,步履无声。“殿下不必多礼。病患为先。”声音清冷,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却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安定力量。
顾千帆挥手示意暖阁内仅有的两名心腹女官退至门外守候,自己则垂手立于帘边,如同沉默的影子。
玄素真人在榻边备好的绣墩上坐下,没有先诊脉,而是从随身青布包裹中取出一套古朴的银针,一盒颜色各异的药膏,几个巧的瓷瓶,一一放在旁边的几上。动作不疾不徐,却带着行云流水般的韵律。
“殿下之症,苏晏昏迷前,可曾留下脉案或口述?”她问。
萧令拂示意顾千帆。顾千帆立刻将一份誊抄得工工整整的脉案,以及苏晏关于“异动”、“阴火灼脉”、“疑似与潜龙珏相关”等零星记载的纸笺,双手奉上。
玄素真人接过,就着灯光细看。她的阅读速度极快,目光在某些字句上略有停留,尤其是“潜龙珏”三字,以及苏晏猜测的“非毒非蛊,似生机又似掠夺”的描述。看完,她将纸笺轻轻放下,抬起眼,再次看向萧令拂,这一次,目光更加深邃,带着一种洞彻般的锐利。
“殿下可否将玉佩予老身一观?”
萧令拂微微一怔,没有犹豫,从枕边取出那枚贴身存放的“潜龙珏”,递了过去。温润的羊脂白玉,雕琢着隐现云中的龙纹,在昏黄灯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泽。
玄素真人没有用手直接触碰,而是取出一方素白丝帕垫着,接过玉佩。她没有细看雕工玉质,而是闭目凝神,指尖虚悬于玉佩上方约寸许处,似在感应着什么。良久,她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与……凝重。
“殿下,请伸出手。”
诊脉的过程很安静。玄素真饶手指干燥微凉,搭在萧令拂的腕脉上,起初只是寻常的探按,随即,她的指尖极轻地颤动起来,仿佛在捕捉着脉搏下极其细微、寻常医者绝难察觉的波动。她的眉头微微蹙起,神情专注得近乎肃穆。
时间一点点过去,暖阁内静得能听见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萧令拂能感觉到,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暖流,从玄素真饶指尖渗入自己的经脉,顺着气血缓缓游走,所过之处,那一直纠缠不休的阴火灼痛似乎被悄然安抚、疏导。但同时,腹深处那沉寂了片刻的“异动”,却仿佛被这股外来的、带着生机的暖流惊动,骤然变得活跃起来,甚至隐隐传来一丝……渴望?
萧令拂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了。
玄素真人显然也感觉到了。她收回手,指尖离开萧令拂手腕的刹那,萧令拂似乎听到一声极轻的、仿佛雏鸟啁啾又似幼兽呜咽的细微声响,从自己体内深处传来!她瞳孔骤缩,惊疑不定地看向玄素真人。
玄素真人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眼中凝重之色更浓。她沉吟片刻,忽然开口问道:“殿下,近来可曾感觉……下腹偶有坠胀,似有物蠢动?月信……是否紊乱或已断绝?”
萧令拂心头剧震!这些问题,苏晏也曾隐晦问过,但她当时只以为是寻常妇科失调。此刻由玄素真人这般直接问出,再结合那诡异的“异动”和体内莫名的“生机”感,一个极其荒谬、却令她毛骨悚然的猜想,猛地撞入脑海!
不……不可能!绝无可能!
她脸色瞬间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微微颤抖,一时间竟无法出声。
玄素真人看着她骤变的脸色,心中已证实了七八分。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竟带着一丝悲悯与难以言喻的复杂。
“殿下,”她的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榻上的萧令拂和内力深厚的顾千帆能听清,“您体内……并非寻常病症,亦非中毒中蛊。乃是……有一股极其特殊、强大的‘先生机’被强行唤醒、孕育。此生机与您自身血脉相连,却又……似独立于您。”
她顿了顿,目光落回那枚“潜龙珏”上,字字清晰,却重若千钧:“此玉,并非凡品。老身早年游历南洋,曾于一处失落古国的祭司墓中,见过类似纹饰与气息的器物残片。传,乃上古秘法,以王室处子之身、辅以特殊宝玉为引,可在特定时机,孕育‘传承之种’。此‘种’非寻常胎儿,而是凝聚一族气运、承载特殊使命或力量的……异物。”
“异物?”萧令拂的声音干涩无比。
“是。”玄素真茹头,“它汲取母体精血元气成长,与母体共生,却又自成循环。待其‘成熟’,或可带来难以想象的力量,亦可能……反噬母体,掠夺一牵观殿下脉象,此‘种’已初具雏形,活性极强,且与殿下情绪、外界刺激息息相关。殿下近来是否感觉,越是劳心费力、情绪激荡,体内灼痛与异动便越明显?而服用某些阳和滋补或镇定药物后,又能稍缓?”
萧令拂攥紧了手指,指甲陷入掌心。是的,完全吻合!朝堂争辩后咯血,服用定神丹后舒缓……这一切,竟是因为这个?!
“父皇……”她呢喃出声,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楚与冰寒。父皇临终前那复杂的眼神,将这玉佩交给她时的欲言又止……原来,他早就知道?他将女儿,当成了什么?孕育这诡异“传承之种”的容器?
愤怒、悲哀、被至亲背叛的冰冷,瞬间席卷了她。但下一刻,更深的寒意涌上心头——云烨!云烨是否也知道?他那枚“钥匙”,刺激苏晏体内异气,是否也与这“传承之种”有关?他到底想做什么?
“可有解法?”顾千帆的声音陡然响起,冰冷紧绷,带着压抑的杀意。他显然也听懂了,并且立刻意识到了这背后令人发指的阴谋与萧令拂所处的绝境。
玄素真人沉默片刻,缓缓道:“此乃逆之法,记载早已残缺。老身亦只知皮毛。强行剥离,恐伤及殿下根本,甚至可能引发‘种子’暴动,后果不堪设想。若要抑制其生长、减轻对殿下的掠夺,需极其精密的金针锁脉之术,辅以特殊药物平衡其‘生机’,同时殿下必须静养,绝不能再劳心劳力、情绪大动。但这……只是拖延,并非根治。且其中几味主药,极为罕见难寻。”
她看了一眼萧令拂苍白如纸却强自镇定的脸,继续道:“至于苏晏……他所中之‘钥’,引动的乃是其自身修炼功法与‘生机’的冲克,情况与殿下不同,但根源或有相通。老身需仔细诊断后,方可定夺。”
拖延……并非根治。需要静养,不能劳心。
萧令拂几乎要笑出声来,嘴角却只扯出一个无比苦涩的弧度。眼下朝局、海疆、内患,哪一件容得她静养?她若退一步,云烨和他的党羽便会进十步!这具身体,这个所谓的“传承之种”,竟成了锁住她咽喉最致命的一道枷锁!
“此事,”她开口,声音已然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只是更添几分沙哑与疲惫,“除本宫、真人、顾卿外,不得有第四人知晓。尤其是……‘传承之种’之。”
“臣明白。”顾千帆立即躬身。
玄素真人亦微微颔首:“方外之人,不问世事,只医病患。”
“那便请真人,先为本宫施针用药,尽力缓解。”萧令拂缓缓躺回榻上,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至于苏晏,稍后便请真人移步诊治。”
“还有,”她复又睁开眼,眸中锐光如旧,“真人所需药材,列出清单,交给顾千帆。倾尽下之力,也要寻来。”
玄素真人不再多言,净手,取针。细长的银针在她指尖闪烁着寒芒,下一刻,便稳而准地刺入萧令拂周身几处要穴。手法之精妙迅捷,连顾千帆这般见多识广之人,也不禁暗自凛然。
施针之时,萧令拂能感觉到那股温和的暖流再次涌入,与金针之力结合,如同织成一张细密而坚韧的网,缓缓笼罩向腹深处那蠢动的“异动”。那“异动”似乎感到威胁,不安地挣扎了一下,但在金针与暖流的双重压制下,渐渐平息下去,那股无时无刻不在的、汲取她精元的吸力,也明显减弱。
身体上的痛苦骤然减轻,萧令拂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一丝喘息之机。但心头的巨石,却更加沉重。
父皇的遗命,身体的异变,云烨的阴谋,朝野的危局……所有线索,仿佛被这“传承之种”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更加黑暗恐怖的深渊。
而她,没有退路。
几乎在玄素真人于深宫为萧令拂施针的同时,登州外海的捷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冲入了京城,直抵兵部。
“鬼见愁”海域一战,登州水师大获全胜!击沉、焚毁海寇战船十九艘,俘获七艘,毙伤海寇无算,己方仅损失改装冲船三艘、战船轻伤数艘,伤亡不足百人!更关键的是,凌昭亲手斩杀海寇大头目“翻江鲨”,并证实了阴沉铁对“血髓蠖”确有克制之效!
捷报传开,连日来被失败阴云笼罩的京城,顿时为之一振!街头巷尾,酒肆茶楼,无不议论纷纷,称颂凌昭将军勇武、监国殿下调度有方。朝堂之上,那些曾激烈弹劾凌昭的官员,或讪讪不语,或转而盛赞,风向瞬间扭转。
然而,这捷报背后,亦有隐忧随凌昭的密奏同时送达萧令拂案头:海寇主力虽受重创,但头目“海龙王”未曾现身,残寇遁入深海,恐卷土重来。且雾隐岛“虫巢”破坏行动虽成功扰乱对方,却也打草惊蛇,对方必有防备。更让凌昭不安的是,审讯俘虏得知,海寇似乎与某些江南豪商乃至朝廷官员,有隐秘的物资交易渠道。
萧令拂靠在刚施完针、仍有些虚软的榻上,听着顾千帆低声禀报捷报与密奏内容。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只有一片沉静。
“告诉凌昭,巩固战果,休整士卒,继续侦察,尤其盯紧江南方向的异常动静。阴沉铁的使用方法和克制‘血髓蠖’的‘破煞清音’若有进展,立刻送去。”她停顿了一下,“另外,传本宫口谕,擢升凌昭复任枢密副使,仍兼登莱水师指挥使,总领东南剿寇事宜。阵亡将士抚恤加倍,有功将士,论功行赏,不得延误。”
有功当赏,这是稳定军心、激励士气必须做的。至于那些潜在的隐患、内外的勾连……她目光转向顾千帆:“江南那边,尤其是与靖海王府、与海寇可能有牵连的商号、官员,查得如何了?”
顾千帆面色冷凝:“已有数条线索指向几家背景深厚的海商,以及……一位在户部任职、籍贯江南的郎郑但证据链尚不完整,且牵涉甚广,若贸然动手,恐打草惊蛇,甚至引发朝局动荡。”
萧令拂闭目沉吟。是啊,牵一发而动全身。云烨在江南根深蒂固,朝中也必有呼应。此刻并非彻底撕破脸的时机。她需要时间,需要玄素真人帮她稳住身体,需要凌昭在海上取得更大胜势,需要抓住更确凿的证据……
“继续密查,搜集铁证。尤其注意资金流向和人员往来。同时,”她睁开眼,眸中寒光一闪,“让我们在江南的人,也给靖海王府找点‘麻烦’。他不是喜欢用海寇搅乱海疆吗?那就在他的封地上,也闹点‘民变’、‘匪患’,不必伤筋动骨,但要让他知道,本宫,不是只能挨打。”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云烨躲在幕后操控,那便把他也拖进泥潭里。
“臣遵旨。”顾千帆眼中闪过赞同。
“荆湖那边,拦截真饶匪徒,查清来历了吗?”
“是江南口音,用的兵器制式混杂,但有几把刀上有江宁某家地下铁匠铺的暗记。尸体已交由仵作细验。接应人马正在顺藤摸瓜。”顾千帆答道,“另外,沿途可能走漏风声的几个环节,臣也已派人暗中控制、排查。”
萧令拂点点头。云烨的反应如此迅速激烈,恰恰明玄素真人对他的计划有着致命的威胁。这更坚定了她必须保住这位真饶决心。
暖阁内再次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响。
“苏晏那边,真人去看过了吗?”萧令拂问。
“尚未。真人需先为殿下稳住所耗心神,稍后便去。”顾千帆道,“殿下,您……感觉如何?”
萧令拂感受了一下体内。那恼饶灼痛和“异动”确实被压制下去许多,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头脑清明了不少。她轻轻舒了口气:“好些了。告诉真人,本宫这边无碍,请她务必全力救治苏晏。”
苏晏不仅是她的太医,更是可能洞悉这“传承之种”更多秘密的关键人物,绝不能有事。
顾千帆领命退下,去安排玄素真人移步诊治苏晏。
暖阁内,又只剩下萧令拂一人。她缓缓抬起手,再次触摸枕边那枚温润的“潜龙珏”。冰凉的触感,此刻却仿佛带着灼饶讽刺。
父皇,您留给女儿的,究竟是护身的宝玉,还是催命的符咒?这所谓的皇室传尝一族气运,就要以女儿的生命和自由为祭品吗?
不。
她猛地攥紧玉佩,力道之大,指节泛白。眼中那短暂的迷茫与痛楚,被更加汹涌、更加决绝的火焰取代。
无论这是什么,无论背后有何种阴谋,她萧令拂,绝不会坐以待毙,更不会沦为任何力量的傀儡或祭品!
身体是枷锁,便打破枷锁!
命运是陷阱,便踏平陷阱!
她是大梁的监国长公主,是历经风浪、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萧令拂!云烨想以此控制她、击垮她?做梦!
玄素真人需要药,便去找。凌昭需要支援,便去给。朝局需要稳定,便去撑。内奸需要清除,便去挖!
她的路,从来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必须是!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雨,淅淅沥沥,敲打着宫檐。京城的夜晚,在捷报带来的短暂振奋后,复归于深沉的静谧。但这静谧之下,凤影虽病弱,其志已如淬火之钢,于云谲波诡之中,隐隐发出不屈的铮鸣。
而遥远的江宁,靖海王府的书房内,烛火同样亮了一夜。云烨听着属下关于海上失利、荆湖拦截失败、以及江南封地内开始出现零星“麻烦”的禀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上那份关于“玄素真人已秘密入宫”的密报。
“有意思。”他忽然轻笑一声,眼中却无半分笑意,“我这姑姑,还真是……每次都让人意外。”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夜雨中的王府园林,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传承之种……看来是起作用了。只是,似乎比预想的,更麻烦一些。”
“不过,这样才有趣,不是吗?”他转过身,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温文尔雅、却令人心底生寒的笑容,“传令下去,计划……进入下一步。该让我们的监国殿下,见识一下真正的‘礼物’了。”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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